第一部 二十六(第2/3页)

这时候科洛索夫滔滔不绝地高声说起报上一篇反对陪审员制度的、煽起他愤怒的文章的内容。公爵的表侄子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附和他,又说了这份报纸上另一篇文章的内容。

米西照例总是极其雅致(1),穿着漂亮,但不引人注目。

“您大概累坏了,饿坏了,”等涅赫柳多夫吃完,她对他说。

“不,还行。那么您呢?去看画展了吗?”他问。

“没有,我们改期了。我们去萨拉马托夫家打网球(2)了。说真的,克鲁克斯先生打得好极了。”

涅赫柳多夫到这儿来是为了散散心。他在这个宅院里总是感到很愉快,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有使他心情快乐的、格调优美的豪华,而且因为有一种奉承的热情气氛在无形之中攫住了他。然而今天,事情却很奇怪,这个家庭的一切都使他讨厌,从看门人、宽阔的楼梯、花卉、仆人、桌上的摆设到米西本人,一切都使他厌恶,他觉得米西今天并不令人喜爱,而且显得矫揉造作。他讨厌科洛索夫这种自以为是的庸俗的自由派论调,讨厌老公爵那种充满自信的、像公牛一样浑身是肉的身躯,讨厌信奉斯拉夫派的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说的法国话,讨厌家庭女教师和男教师那种拘谨的神态,他特别厌恶米西说的指代他的那个代词“他”……涅赫柳多夫对待米西总是在两种态度之间摇摆。有时候他仿佛眯着双眼,仿佛在月光下,看到她全身都是优点,觉得她是那样的鲜嫩、美丽、聪颖、自然……有时候他仿佛在明亮的阳光下,突然看见,而且不能不看见她身上的缺陷。对于他,现在就是这种阳光明亮的白天。现在他看见了她脸上所有细微的皱纹,知道而且也看见了她蓬松的头发,看见她的胳膊肘是那样尖削,尤其是她大拇指的宽大的指甲,简直就像她父亲的大拇指甲。

“乏味至极的游戏,”科洛索夫评论网球说,“我们小时候玩的棒球要有趣得多。”

“不对,您没有体验过。这种游戏好玩极了,”米西反驳道,在涅赫柳多夫听起来,她那个“极”字说得特别不自然。

于是激烈的争论开始了,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和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也参与这场争论。只有两个家庭教师和孩子们默不作声,他们显然觉得这种争论枯燥乏味。

“总是争吵!”老科尔恰金哈哈大笑着说,他取出掖在坎肩里的餐巾,哗地一推身下的椅子,仆人立刻扶住椅子,老公爵从桌旁站起身来。其他人全都跟着他站起来,走到摆着漱口杯的小桌旁边,杯子里已经倒好香喷喷的温水。他们漱过嘴,继续进行谁都不感兴趣的谈话。

“是这样吧?”米西对涅赫柳多夫说,她要他肯定自己的见解:游戏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她看见他的脸上有一种聚精会神的、而且她觉得像是谴责的表情,她害怕他的这种表情,她很想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说实话,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涅赫柳多夫回答。

“去看看妈妈?”米西问。

“好吧,好吧,”他说着掏出烟,那口气分明是说,他并不想去。

她沉默了,用疑问的目光望着他,于是他觉得问心有愧了。“真是的,到别人家里来却让别人扫兴,”他暗自想道。他竭力装作亲切地说,如果公爵夫人肯接见,他很愿意去。

“是的,是的,妈妈会高兴的。您到那里也能抽烟。伊万·伊万诺维奇也在那里。”

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长期害病卧床。她躺着见客已经七年多了,身上穿着饰有花边和丝带的衣服,旁边摆着天鹅绒的、镀金的、象牙的、青铜的、漆器的器物和花卉。她从不出门,只肯见如她所说的“自己的朋友”,也就是说,只肯见她认为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涅赫柳多夫就在这些朋友之列,因为他被认为是有才智的青年,而且他的母亲是这个家庭的亲密朋友,还因为米西若能嫁给他,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