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二(第2/3页)

卡秋莎满面笑容,像湿润的醋栗一样的黑眼睛闪闪发亮,朝他飞奔而来。他俩跑到一起,互相握住手。(3)“您受伤了吧,我想,”她说,用空着的那只手理了一下松散的发辫,喘着粗气,微笑着仰面直视着他。

“我不知道这里有一条沟,”他也含笑地说,没有放开她的手。

她往他身边靠了靠,他也情不自禁地把脸凑近她;她并不避开,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吻了吻她的嘴唇。

“你这是怎么了!”她说着猛地挣脱自己的手,从他身边跑开了。

她跑到丁香花丛跟前,折了两枝已经凋谢的白丁香花,用它们轻轻拍打发烫的脸,回头望了他一眼,然后灵活地朝前面挥挥手,转身向游戏的其他同伴走去。

从此以后,涅赫柳多夫和卡秋莎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成了纯洁无邪的青年与同样纯洁无邪的少女之间互相爱慕时常有的那种特殊关系。

每当卡秋莎走进房间,甚至远远看见她的白围裙,涅赫柳多夫就觉得,一切仿佛都被阳光照亮,一切都变得更有趣、更快乐、更有意义,生活变得更令人兴奋。卡秋莎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是,不光是卡秋莎在场或者在附近时会对涅赫柳多夫产生这样的作用,只要一想到有卡秋莎这个人,他便有这种感觉。而对卡秋莎也是一样,只要一想到世上有涅赫柳多夫这个人,她也有那种感觉。涅赫柳多夫收到母亲写来的不愉快的信也罢,论文写得不顺利也罢,心中出现青年人莫名的烦恼也罢,只要想到世上有卡秋莎,想到他马上就会见到她,那么一切不快和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卡秋莎在家里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做,但是她总能把所有事情及时做完,腾出时间看书。涅赫柳多夫把自己刚刚读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作品拿给她看。她最喜爱的书是屠格涅夫的《世外桃源》。他们只能在相遇时短促地交谈几句,比如在走廊里、阳台上、院子里,有时在姑妈的老女仆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房间里,因为卡秋莎与老女仆住在一起,涅赫柳多夫偶尔到小屋里来,就着糖块喝茶。有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在场,他俩交谈就特别愉快。要是光是他们两人,那么说话就挺别扭。这时候眼睛就开始说话,眼睛说的与嘴上说的完全是两码事,而且比嘴上说的重要得多,嘴唇这时就嘟起来,心里一害怕,于是他们就赶紧分手了。

涅赫柳多夫与卡秋莎之间的这种关系,在他第一次住在姑妈家的整段时间里,始终这样保持着。两位姑妈察觉这种关系,心中甚是害怕,甚至写信到国外,把此事告诉叶连娜·伊万诺夫娜公爵夫人——涅赫柳多夫的母亲。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姑妈担心德米特里与卡秋莎发生暧昧关系,但是她这是瞎操心,因为涅赫柳多夫自己还不知道爱上了卡秋莎,就像那些纯洁无邪的人相爱时那样,他的这种爱正是使他和她避免堕落的主要屏障。他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愿望,而且想到与她有可能产生那种关系,就胆战心惊。可好幻想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忧虑倒是更有充分的理由,她担心性格严整、果断的德米特里爱上姑娘后,会不顾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犹豫地与她结婚。

如果涅赫柳多夫当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卡秋莎的爱情,特别是如果当时有人劝说他,无论如何他不能、也不该把自己的命运与这样的姑娘联结在一起,那么事情完全有可能这样:一向率直的他会认定,如果他爱她,那么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没有任何理由不跟她结婚。可是两个姑妈并未对他明说她们的忧虑,所以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姑娘,他就这样走了。

他深信,他对卡秋莎的这种感情,只是当时他全身心充溢着的生活欢乐感的一种表现,而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也有与他同样的感情。当他临别上车,看到卡秋莎和姑妈一起站在门廊上,用那双满含泪水、微微斜睨的黑眼睛目送他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正在失去一种美好、珍贵、一去不复返的东西。他感到无比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