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地区(第5/6页)

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像火人一样让我深刻地明白了一个真理,它理解起来那么容易,做起来却那么难:给予即是获得。因为黑岩城没有买卖,人们经常会认为以物易物替代了现金。以物易物,其实只是一种不怎么高效的交易方式而已。火人节有不同的东西——礼物经济——在运作。而生活,人们常说,其实就是给予与收获。但是最高层次的生活,应该是给予与给予。多年之后,在巴厘岛,我参观了乌布莎丽健康度假村。创始人的名字我记不清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记得一块匾上写的纪念他的内容:“没有人会因为给予而贫穷。”在黑岩城,每个人都因给予而变得富有。

这并不是这些灰烬如此打动我的全部原因。那一年的大部分时间,电视新闻经常充斥着冒烟的灰烬图像:在长期持有的狂热民族主义的不满之下,科索沃的许多房屋化为灰烬。阿尔巴尼亚人的家园,先是被四处抢劫的塞尔维亚人焚毁,几个月后,复仇的阿尔巴尼亚人点燃了塞尔维亚人的房屋,火势又蔓延到他们自己的房屋。另一方面,熊熊大火又代表了进步,说明历史可以改善,虽然是在灰烬之中;而在这里,在沙漠之中,它意味着,文明终将变成什么。

在西萨查那莱的那天早晨,我正在考帕农普楞寺的佛像前闲逛。太阳依旧在树林之间燃烧。四处是鸟儿的鸣叫声。佛像的神情如此安宁,我有一种想要下跪的冲动。我抑制住了,但当你被深深感动的时候,又能做些什么呢?在这样的时刻,我们能做的姿势实在有限。什么能取代它们呢?我们还有新的姿势、新的方式表达对优雅及美丽的渴望吗?

尼采感到疑惑,在他预言中的上帝死了的时代,什么样的场所适合人们冥想与沉思。教堂?不行,它们全都被基督教弄得黏黏糊糊,就好像下跪这个动作一样,被玷污了。我没有下跪,但不知道做些什么来代替。太阳就在那里,佛就在那里,我也站在那里,安静地,努力地遏制纷纷扰扰的思绪。我还满脑子想着尼采,想着他说的,祈祷是为愚蠢的人们发明的,给他们找点事做,防止他们烦躁不安、制造事端。在神圣的场所,也许这就是现代相机的功能:给你找点事做。当然,我没有相机;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在那里。

不过,祈祷的姿态不会这么轻易被抛弃。看着安宁的佛像,我想起,在我之前提到过的人生中那个冗长阴郁的时期,我是如何沉沦于失望和悔恨之中,什么事都是一筹莫展。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正在去往国王十字站的地铁上。我要去参加一个期待了好几个星期的聚会,等到了皮姆利柯站(10)的时候,我又害怕去那里了,只想回到家,一个人待着。我下了地铁,穿过站台,乘上下一趟回南部的地铁。等地铁开到史托维尔站(11)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待在公寓里是如此可怕,我又踏上了去北部的地铁。就这样,我在维多利亚地铁线的地铁站之间往返了许多次。如果有精神病医生在观看监控录像的话,肯定会得出结论,说我马上就要卧轨自杀。但我没有,我只是上上下下,直到最后,我终于(我已经成功地往北坐到了华伦街站(12))找回了足够的自制力,上了向南行驶的地铁,闭上眼睛,坐在上面。地铁疾驰在隧道之中,我睁开双眼,看见对面黑漆漆窗子上自己的影子。只是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为了让自己回到家,没有去想上帝或灵魂拯救,只想着我的公寓能提供的东西(电视、沙发、啤酒),我也采用了经典的祈祷姿态。我低下头,双手在面前紧握。在别人看来,我肯定是非常虔诚的,甚至是平静的。

而此时此刻,我凝视着火人所在之地的余烬。我处在人生的顶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这是让你的整个人生看上去值得的时刻之一,因为它将你带领到了这里,带到了这个时刻。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会非常快乐地将人生重走一回,什么也不改变。哪怕是在新奥尔良从安吉拉那里染上衣原体病菌,或者丢失太阳镜(当时我还没有弄丢它,并且我十分自信——我正戴着它!——永远不会弄丢它),还有其他我想不起来的片段(最终肯定会想起来的),我都不想改变。在这种情形下,某种祭品是必须的。因此——虽然这个举动有些荒诞,却也让这一切更加理所应当——我把我的粉红色羽毛围巾放在余烬之上,看着它慢慢地被火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