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与散文

瞧着归家路呀,美国人

从我布鲁克林寓所的窗子里,能望见曼哈顿建筑物的空中轮廓线。摩天大楼呈现出柔和的淡紫色和黄颜色,如石笋般直冲天际。自我的窗子俯视海港,可以看到灰色的东河[64],还有布鲁克林大桥,晚上,河面和海面上会传来寥寥的汽笛声。这海岸之地,托马斯·沃尔夫、哈特·克莱恩[65]也曾生活过。我经常靠着窗子消磨时间,向外看着那些灯火和大桥上来来往往的汽车的灯光,心里想着它们。我犯了思乡病,就像他们以前也常常思念故乡一样。

这是种古怪的情感,是我脑海之中确凿无疑的思乡情怀。这是美国人的一种民族性,对于我们而言,就跟云霄飞车或者自动唱机一样自然而然。它不是单纯的对我们出生的故乡城市或国家的怀念,这情感犹如雅努斯的面孔[66]一般:我们在对至亲挚友之间的思念与对外国和外国人的热望之间被撕扯着。经常的情况是,我们产生思乡情怀最多的地方,是那些我们从来都不曾知道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是孤独的。但是,在我看来,有时我们美国人似乎是所有人中最孤独的。我们对外国与崭新模式的饥渴如影随形,简直就像是种国民通病。我们的文学被烙上了归属与不安感的印记,我们的作家们都是伟大的流浪者。爱伦·坡转向内心来探究其中的光怪陆离,以及属于他自己的五彩缤纷的世界;惠特曼,那位高贵的流浪者,把人生看作一条宽广开阔的大路;亨利·詹姆斯[67]抛弃了他成长的故国,去英格兰拥抱那十九世纪茶室里轻快悠闲又堕落的享乐主义;梅尔维尔驱使他的亚哈船长[68]在寻找巨大白鲸的疯狂旅途中走向自我毁灭;还有沃尔夫和克莱恩,他们寻寻觅觅了整整一生,可我不清楚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终其一生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这些作家,我们的代言人,他们已经死去了。虽然那港口和大桥使我本能地想到了他们,但这些日子我也想起了我的一位朋友。数周之前,我收到了他寄给我的一张明信片。

我的朋友名叫莱斯特,住在纽约南边的北卡罗来纳州。莱斯特大约二十来岁,身材瘦高而不协调,脸晒得黝黑,人很友善。作为长子,并且父亲早逝,他担负了家中不小的责任。他和母亲拥有美国一号高速公路上的一家小店和一个加油站,这条路从纽约一直通往迈阿密,贯通了阿巴拉契亚山脉与大西洋之间长长的海岸平原。在这条路上,有成千上万个停靠点和加油站。

莱斯特掌管油站加油泵,负责商店收银台。这个加油站在乡下,离我曾经住过的镇子大概几英里远,因此,有时候我在森林中散步时,会停下来到加油站里面去,在火炉旁边暖暖身子,再来上一杯啤酒。走出松木林,穿越冬天里灰色的野地,看到前方有亮光总是很好的。

午后时分,商店里面闲适且安静,空气里有木屑烟尘的气味,屋子里唯一的响动是座钟懒洋洋的嘀嗒摆动声。莱斯特有时会外出狩猎,然后在我喝啤酒的时候回来。他从结了霜的暮色中走来,带着那条鼻头湿湿的猎犬,他的猎袋里或许会有三两只给他妈妈在晚餐时用来油炸的鹌鹑。其他日子里,如果天气暖和的话,我就会看到莱斯利直直地坐在加油泵旁边的柳条箱上。一圈友好的苍蝇绕着他的脑袋飞舞,他在那儿等着路过的观光客停下来要他服务。

莱斯特是个伟大的旅行家,他搭了很多趟便车,见识过国内的不少地方。但是他做得最多的,还是在自己的脑海中漫游。在收银台后面的架子上,成堆叠放着《国家地理杂志》和一大摞地图册。在我刚认识莱斯特的时候,战争还远远没有开始,那时的地图也与现在不同。“巴黎,法国,”莱斯特会对我说,“那是我总有一天会去的地方。还有俄罗斯、印度,以及遥远的非洲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