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16(第5/6页)

奥克塔夫怀着某些尴尬的心情回忆起他曾对这个朋友说过古往今来诗人们都说的欺人自欺的大话:“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能让您像我一样,过文学家的生活。”莎士比亚和老泰奥格尼斯也像这样,对他们的朋友们吹牛说自己会不朽,只不过用词更有抒情意味。莎士比亚当然有这份权利;泰奥格尼斯也兑现了他那大言不惭的保证,因为某些像奥克塔夫这样的文人至今还在读他的作品……然而他呢?这个把独自的沉思付诸字纸的比利时绅士又将如何呢?“我十分清楚我们在地球上只不过是一点微尘!我很明白在世纪的接替中我们只不过是刹那的过客。我自甘沉沦于子虚乌有。当您看到我不巧穿着黑衣服,您要明白我深刻地感觉到,对于一个人的灵魂来说,打扮得这样奇形怪状是多么的可笑,只有燕尾服的衣襟来当作升腾的翅膀了。”一百年以后,甚至五十年以后,有谁还能记得奥克塔夫呢?

就这样,他这时躺在这张床上,曾经在这里千百次地想象着他将来临终的景象,体会着死亡的滋味。不是他母亲胆战心惊地想到的那最后挣扎的苦恼;不是意大利比萨圣贤公墓壁画上所画的肉体的分解和腐朽,那场面对他极有吸引力,但又让他心怀惴惴;甚至也不是遗忘,大家还都以为仍旧活着的人能够遗忘,而是黑夜,是那绝对的空虚寂寥。他曾经推心置腹地对他的弟弟说过他对死亡的恐惧,那个那么温柔厚道的雷莫坦坦荡荡地回答道:“怕什么?你本一钱不值,只有上帝是存在的。”但是奥克塔夫感觉得到,雷莫的那个上帝,村子的教堂里和他们儿时的那个上帝已不复存在了;上帝是像汪洋大海似的一种冷漠无情的神灵,无形无定,一片混沌,而又野蛮暴戾。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奥克塔夫感到一种神圣的肃然。奥克塔夫不爱这样的神灵,他爱万物生灵。他回忆起他在意大利的卡普里岛泛舟的情景,在那危机四伏的海上,他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大玛利娜号”上年幼舟子们的灵巧技艺。万一船沉没了,海流会把他的尸体和那几个孩子的尸体冲到岛边的沙滩上,那些意大利人的母亲们会为她们的儿子流多少眼泪,做多少次祈祷……人家会为他祈祷吗?但这都无关紧要:孩子们也许已把他的灵魂带到上帝的宝座旁边……他可以接受这样的一种弃世的方式。但是在一张床上盖着被单,这么一种死亡的现实……莫非还要再点起一盏灯,拿起一位哲学家、诗人或圣贤的著作?……那些人的文字他都熟记在心了……不如打叠起铁石心肠,就像那些树林里的生灵一样,在黑暗的冬季,不需要一座由狗看守着的屋子,不需要一间备有钢琴和书籍的卧房……要找到没有被痛苦和怀疑所污染的任何一种思想或形象……如果约瑟实践诺言,明天能来,为了欢迎他,他会在树林和沼泽的边缘点起孟加拉火……孟加拉火……在他终于有了睡意的脑海里掠过一阵民间的乐曲;他又回忆起一次散步的情景。但这时,他已不知是真正的闲步还是梦中的漫游……从一家小旅店的院子里传来喧闹声,男孩子和姑娘们在那里跳舞……附近的乡村是多么穷苦,偏远,无人问津……昏黄的暮色……点缀着几处茕茕独立的房舍,窗玻璃上有时反射着斜阳的余晖,里面有些老人,跳不动舞了……天气很冷,他的几只狗瑟缩着,挤在他的脚跟上。一个赤贫的老人在大路边上拣拾燧石为了打磨他的大镰刀……打磨镰刀……“思虑重重的夜晚,现在结束了!”


  1. ✑Anne-Marie-Louise d'Orleans Monpensier(1627-1693),奥尔良公爵之女,号称“伟大的小姐”。参加过投石党的起义,写有《回忆录》。​
  2. ✑Hesiod,公元前8-7世纪的希腊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