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16(第2/6页)

大路上猛烈吹在旅人身上的风,到了这静寂得几乎使人窒息的密林里完全停止了,但高处的树枝还发出铁器相撞的砰啪声,从东面刮来的横扫整个大陆的风吹弯了树梢,再吹几百公里到了欧洲大陆的尽头,就会扬起沙丘的尘土,掀起浪中的飞沫。就在这样的夜晚,奥克塔夫提起邦雅曼·皮尔麦茨领地上那险恶的海岸。邦雅曼又怜悯又恐惧地说:“这样的时候,有人会死在海上。”接着,他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但是人们并不只死在海上。奥克塔夫大概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事过之后才感到痛苦的才能,他心里想,路易·特鲁瓦汗津津地躺在床上,弥留之时显然还能多活几个时辰;而在各处不那么富裕的人,临死时只能在夏特里诺或格尔皮涅的破房子里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子辗转反侧。从森林的空隙里透进来一股红通通的光,从高炉里冒出的火也许有一天会吞噬掉这些树木。奥克塔夫觉得自己就是人世间一个孱弱的过客,当他不复存在不能保护这块地方时,这片覆盖着野草和苔藓等千百万生物的土地就会风化变质,堆满了矿渣。这些深深地扎根在黑土里并从大地中汲取力量的绿色神灵,并不像动物或人类那样,有能力去抗争或逃避;它们在斧头和锯子面前不能保护自己。奥克塔夫在幽暗的光线中仿佛看到周围的一片树木是注定要被砍伐的。

他这个人不会受某几个季节的繁茂葱茏所欺哄,他很明白,秋天树叶纷纷飘落,不能再给动物以庇护,对于它们来说这是肃杀的季节,而冬天就是挨饿的时候了。他想到那些长着毛皮的小兽看着鹞鹰向它们俯冲而来,还有那些啃啮硬树根的田鼠,一旦他不在了,谁知道会不会把偷猎者引到这里来?就在这覆盖着初霜簌簌作响的一堆枯叶底下,说不定就有一只小兽在捕兽夹子里奄奄待毙,有一根套索,正绑在树根上……守林人显然是到村子里玩滚球戏去了。在这个季节,远处如果有一声枪响不会惊动任何人……如果在夜里,遇见一个流浪汉蹑手蹑脚地拖着一只怀着小鹿的血肉模糊的母鹿,他该怎么办呢?突然想起来,他一反常规,没有带武器。他很着急,但更强烈地感到对暴力行为说不清的厌恶,而不是生理上的恐惧,这种强烈的感觉足以克制住他家传的猎人本能,这本能只在不多的时候才表现出来。倒不完全是地产主人对偷猎者的仇恨,而更像神庙的主持憎恨那些亵渎圣灵的人。他放开缰绳,由那识途的马信步前行,马儿快步朝着暖乎乎的马厩跑去。

拐过小径,城堡在黑色的背景上现出模模糊糊的黑影,仿佛里面住的人突然都离开了,只有从餐具室里发出一缕昏黄的光,颤抖抖地射在护城沟的水面上。狗群吠叫起来,表示感觉到主人回家了它们很高兴。他的脚刚离开马镫踩到地面,那只雪团般浑身白毛的爱犬就友好地跳着扑到他的胸前,其余的狗也挤在一起欢叫着。他呵斥一声让它们安静下来,怕这热烈的欢迎打扰他的母亲。是的,夫人在休息,她一天都没有下楼。她让少爷明天早上等着她,对她说说到拉巴斯杜尔做客的事。埃米尔少爷宁愿在楼上跟他的太太一起吃晚饭,他太太身体已好些了。奥克塔夫坐在一张大桌子的一端独自吃饭,他的那些狗卧在他的脚边。

他倒很乐意在几个钟头之内独自保留着他这一天各种各样的印象。他知道,当他向母亲和弟弟叙述他去姨夫那里探病的经过,再转达佐埃姨妈对他说的,姨夫完成他基督徒最后圣事的情景时,那些印象也就会淡化了。所有这些占据我们全部精力,使我们激动不已、心潮汹涌、怒火迸发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在亲人们的谈话中竟消失净尽,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家里人和伊雷内的精神导师都认为伊雷内是一位值得赞颂的母亲。在这个圈子里,她的文化教养是出色的。她不是还写过几篇随笔吗?其中值得注意的一篇是有关蒙庞西埃小姐的。文风正如当时的女性作品。评论家圣伯夫提到时,还特意说这些文章写得很细腻。她不是还编纂过一本总汇?其中收集了一系列名人庄严得体的死亡,树立为榜样,反衬出无神论者临死还不信上帝,那样的死亡该多么恐怖。她不是还记了一本有关她精神生活的日记?她拿给她的奥克塔夫看,让奥克塔夫在里面找出一些小小的语病。伊雷内夫人觉得上帝就在她身旁,那就是传统、原则、已有的和有待得到的科学成就。在很大的程度上她给奥克塔夫画出了个形象,他就按照这个形象去塑造自己。母子两人彼此赞赏。她为这个作家感到自豪,这作家仿佛已抽身退步,沉溺在淡淡的哀愁里,而他那发人深思触动心脾的作品表达的都是美好的感情。而雷莫很早就跳出了家庭的小圈子,对她敬而远之,显然就是因为没有无休无止地接受母亲的训导,奥克塔夫承认,他弟弟才落得如此下场。对于他来说,出行变得不那么有冒险性,当他要再次旅行时,尽量把时间减短,为了不把他那永远感受着痛苦的母亲长时间一个人丢在家里。他死后母亲又活了十二年。至于埃米尔,三兄弟中的老二,平凡世俗的“大蜂鸟”,差不多总住在布鲁塞尔,或是到他自己的汉吉奈尔宫堡去。奥克塔夫十分疼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