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15(第4/6页)

作为大哥,奥克塔夫一直到最后都死心塌地不逾旧轨,他以为要让雷莫转变思想只要“遇见一个虔诚的女人,值得他尊重和爱护”就足够了。奥克塔夫有自知之明,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他从感情上就不再希望由他本人去启发暴烈如火的幼弟。他们的母亲肯定也没有抱这样的希望。奥克塔夫没有看清这种思想上的悲剧在雷莫心里埋藏得多么深,他一点也没有发现人在忧心如焚的时候家里人的关心能够起某些抚慰的作用。在信仰虔诚的母亲和循规蹈矩的哥哥看来,那年轻人唯物主义的理论和极端的乌托邦思想是一种疾病的征候,他们不知道如何去治疗。接下来的几年中,奥克塔夫和伊雷内夫人不知又把那些事件思索过多少次,他们自问应当怎么办才能救出雷莫,把他领到正路上来。的确,有时候“光辉灿烂的灵魂”使奥克塔夫约略看到来自另一处天际的使人目眩的闪光。“他看到链条上新的一环,在无限的一体中,把所有生灵都连在了一起。”(六百年以前,迪南的大卫曾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轻声说:“Quis est Deus?Mens universi.”)。哥哥听到过幼弟有时对他说的莫名其妙的知心话,他就预见到了最坏的灾祸:“当我这个人不再有任何感觉,总而言之当我不复存在时,我才能满意。但这刹那间的愉快只是一时的闪光,在我漆黑一团的日常生活中出现这样的闪光是一件好事。”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秘主义,对于一直受浪漫形态的天主教思想支持或者说哄骗抚慰的奥克塔夫来说是一个谜。奥克塔夫发展到另外一个境界,这也惹恼了雷莫:“你以为你驾着美丽的翅膀升上了天,也许你其实是钻入了你那理想主义的害人的波涛底下。”兄弟俩继续保持着通信联系。雷莫曾在家里的一块地产上给自己经营了一个静居之所,他两次到那里小住时却没有写信。明智而又胆小的大哥站在家庭一方,对他进行谴责。雷莫却跟那些可怕的精灵在一起继续孤独地战斗。“他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天上的诸神那里,都没有得到任何支持。”

奥克塔夫蓦然停住脚,思绪又激烈地翻腾起来:对了,他在他的书里就是试图这样来说明他的境况……哥哥面前竖立着一块白色大理石的碑……雷莫的坟墓……雷莫本来以为他要与虚伪战斗到最后一息,然而这虚伪不正在他墓碑的铭文上凸现着吗?一开始就是“致命的事故……”底下又说:“他不知道那枪里装了子弹……”显然,那位精细的铭文作者很清楚,在昔日的法文中,不仅是偶然射出的一颗子弹,连所有悲惨的事件都冠冕堂皇地用“事故”这个词来特指。而伊雷内夫人尽管写了有关“伟大世纪”的几位妇女的文章,对这事却没有仔细观察,她认为她的奥克塔夫接受了家里人都认可的那篇文章:雷莫在胸前漫不经心地玩弄一把他不知道已上了子弹的手枪,因而被打死了。当然,提起“他不知道枪里装了子弹”,这说明大家认可这种看法。真是虔诚的谎话。然而,一个爱好瓦格纳的年轻人,把他从德国带回来的精细而又贵重的音响玩具上好了发条之后,马上到隔壁的房间去作如此的安排,这种事可信吗?奥克塔夫很后悔曾经写过这样荒谬可笑的句子:“旋律使他完全陷入了精神的世界,竟然忘却了手里玩弄着可怕的武器……”然而他也不会再把这话涂掉。莫不是那么喜爱音乐的弟弟宁愿在这“异域而又悲凉的乐曲”陪伴之下,跨过最后的门槛?雷莫靠在镜子上,看着自己死亡。这年轻的文人也一样,直到最后还是个拉丁文的学者。惊慌失措的仆人们去叫邻居,他一面吐出他最后的气息一面迎着邻居发出维吉尔那句悲哀的慨叹:“En morior!”莫非这是一个人遭受到突然的打击,被吓傻了的征象,而他还巴望着得到一点物质或精神上的帮助?……显然,都不对……然而雷莫刚刚向家里的人宣布他要回来跟他们一起过几天……自杀难道是跟这个意味着亲近也许甚至是改变观点的计划相并而行的?奥克塔夫在内心深处已约略地意识到,雷莫早就料到又会发生惯常的斥责和争论,这可能推动他采取破釜沉舟一了百了的行动,而他所估计的,“扑向深渊的死者”还有“一阵子后悔的情绪”,那也是毫无根据的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