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 01(第3/6页)

三个嫁到外省的姐姐来访的时候较少,她们受到孩子的牵累,还有家庭主妇和绅缙夫人非办不可的事情。她们的丈夫为了办事或消闲倒常来布鲁塞尔转一遭。克先生跟他们一起抽几支雪茄,听他们讨论当时一些热门的话题,例如卡米尔·巴莱尔主张的法意交好、孔布内阁可耻的激进主义、巴格达的铁路、德国侵占中东地区以及比利时对外贪得无厌的贸易和殖民扩张。这些先生消息比较灵通,知道一些与交易所行情的涨落多多少少有关的事。在政治方面,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保守派的老生常谈,这些话题并不太让克先生感兴趣。他已没有资金可以投在有风险又有赚头的生意里,对于他来说,所有的政治新闻都是假的,起码也是真实之中掺和着大量谣言的大杂烩,用不着费心去辨别孰是孰非。他决定向费尔南德求婚的一个理由就是她是个孤女,没有父母来滋扰。到现在他才看出来,一个男人有五个大舅子和四个大姨子跟有一个丈母娘一样麻烦。他年轻的妻子直到那时对于布鲁塞尔一无所知,只认识她上过学的那个修道院,社会上能跟她来往的人也就是她的亲戚们了。她在寄宿学校的那些女友都风流云散,其中才貌双绝的荷兰女子乔·莫尼克小姐,是她十五岁豆蔻年华的好朋友。费尔南德结婚的那天,她穿着粉红色的衣裙当伴娘,着实让克先生倾倒。后来她嫁了一个俄国人,到千万里以外去生活。两位少妇还严肃而温情地相互通信。克家夫妻以为已经摆脱了可怕的诺埃米,然而她的阴影还沉重地压着这小小的家庭,因为还是要靠她付给儿子生活费。还有一件烦心的事:克先生是法国北方人,却只喜欢明媚的南方。这里也像在里尔一样,雨下个不停。他时常抱怨说:“只有搬家才能好一点。”现在到了布鲁塞尔,却并没有特别的改善。

第一房太太死去不久,克先生就决定举办这门已经有小小裂痕的亲事,第一次婚姻持续了十五年,是在互相钟情、嫌弃抱怨的风风雨雨中过来的。克先生第一房太太死的时候情况非常悲惨。这个男人说话一向毫无遮拦,但对这件事却尽量不提。他指望着一个新鲜迷人的脸蛋能重新带给他生活的乐趣。可是他打错了算盘。倒不是他不爱费尔南德,如果他不依恋、爱怜这个女人,就没有办法跟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她的外表在这里姑且不说,留待我以后深入探讨,费尔南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最让人喜欢的是她说话的声音。她口齿伶俐,没有一点让这个法国人不快的比利时口音。叙述起一件事来,说得生龙活现,充满才气。他听着从她嘴里说出她儿时的回忆,背诵他们喜爱的诗句,永远不会餍足。她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了解一些古代的语言。她读过或是正在读当代流行的作品,也读时尚波及不到的典雅古籍。她跟克先生一样,酷爱历史;也跟他一样,热衷于在历史中搜求浪漫的或有悲剧气息的逸事掌故:有的是具备高风亮节的楷模,有的在不幸之中保持着浩然的正气。晚上他们在家里没有事情时,就玩一个小游戏:克先生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部头的历史词典,随手翻开,指出一个人名,也许是神话中的半神英雄、英国或斯堪的纳维亚的一位君主,也许是个已经被人遗忘的画家或作曲家,很少有费尔南德不知道的。他们最好的时光是在书房里密涅瓦女神的目光底下度过的,雕刻那座雕像的艺术家曾得过一八九〇年的罗马奖。费尔南德可以静静地一连好几天读书或沉思冥想,她决不跟丈夫闲聊家长里短,也许她把那些话题留着跟让娜和弗罗兰小姐用德语去说了。

这么多的优点只是她的一个方面,作为家庭主妇,她就不够格了。有人来吃饭的日子,克先生代替了她的位置,跟阿尔德贡德商量很长时间,一定要避免在桌子上出现某些比利时厨娘钟爱的菜式,例如白米炖鸡再在盘子边上镶上土豆块,或者用李子干馅饼当甜点。下饭馆时,他有意要几样简单的菜,看到她偏偏要挑烹制麻烦的菜,最后却只吃了个水果,他心里就不痛快。怀孕挑嘴并不是主要原因。他们共同生活的初期,有一次他建议她再试试里希咖啡馆的特色菜,她说:“怎么,还有一些素菜没有吃完哩。”听了这话他着实恼火。不论是什么处境,他都会享受当下,看到她偏偏不肯接受现成的愉快,或者说,他在世界上最恨的就是小资产阶级反复灌输的精打细算。他弄错了,没有看出来费尔南德已有些许苦行禁欲的倾向。总而言之,哪怕两人都最不讲究吃喝,吃得又少又慢,共同生活的一部分就是一起吃饭。克先生和克太太在饭桌上却吃不到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