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 01(第2/6页)

另一方面,费尔南德也想念她的几个姐姐,特别是她的大姐,德·卡·德·马家的让娜小姐。她生来就是个残废。既然结婚和入修道院都对她不合适,就自己在布鲁塞尔选了一个很简陋的住所安顿下来。费尔南德同样或者也许更为热切地怀恋她从前的德国裔女家庭教师,这人如今就和让娜小姐住在一起,当她的伴当和家务总管。这是一个严肃的女人,穿着缀有煤精黑玉的上衣,但自有日耳曼人那种天真无邪和乐观快活的脾气。她仿佛给自幼丧母的费尔南德充当了母亲。其实随后费尔南德姑娘很想挣脱这两个人的影响。从某一方面来说,她是为了逃脱这个女性的、虔诚的,也有些平淡无味的环境才嫁给克先生的。而现在结婚两年之后,她倒又觉得让娜小姐和弗罗兰小姐才体现了理性、道德、安稳和生活中的一种安静温馨。再说,她这样的人,始终是在与德国文化有或远或近的关系中长大的,她坚持要由一个从日耳曼人办的医学院毕业的布鲁塞尔医生来给她接生,而且她已经出嫁的姐姐们在怀孕时受过他的照顾,对他的医术赞不绝口。

克先生同意了。他前后两个妻子的意见他几乎总同意,正像他后来也同意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意见。这显然是由于他宽容大度,他是我生平所见最宽容的人,对于在他身边他所爱的甚至所忍受的人,他宁愿说“行”不愿说个“不行”。当然也因为他内心深处觉得这都无所谓,不愿意搅进伤感情的争论中去,觉得说到底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最后也是最主要的,是他并没有固定的主见,至少任何一个新的建议都会令他高兴一阵。费尔南德要在布鲁塞尔安家,那里有一个大城市的方便之处,是里尔这个烟雾腾腾、阴霾灰暗的地方所没有的。思虑周详的男人可能会租一所房子,住上几个月。克先生认为他所有的决定都是一辈子的。他委托一家房产代理处为他找一所理想的房舍。他还亲到现场,在候选的房屋之间选择。可想而知,在那些房产中,他觉得只有最贵的那所才合适。他当场买了下来。这是一个小小的宅第,里面已有四分之三的家具,有个小花园,墙上长满了常春藤。特别让克先生高兴的是在一楼有个帝国风格的大书房,壁炉上赫然摆着一座密涅瓦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头戴战盔,身穿铠甲,威严地竖立在绿色大理石的底座上。让娜和弗罗兰两位小姐安排寻找用人,还请了一个保姆照顾费尔南德,她们自己也留下来住了几个星期看护母亲和新生儿。克家夫妇搬到布鲁塞尔来了,随身带着数不清的箱笼,其中许多箱子里装的是专为摆在书房架子上的书籍,还有一条名叫特里埃的短腿猎狗,那是米歇尔和费尔南德到德国旅行的时候买的。

收拾新家简直就是一场娱乐消遣。他们逐一查看了仆役:厨娘阿尔德贡德,她的妹妹巴尔巴拉或称巴尔贝是贴身女仆。她们俩都生在荷兰边境的哈塞尔特附近,一个男仆兼作园丁和马夫,负责养马备鞍伺候主人到附近的树林里去散步。他们尝到了安置在新家的愉快,但很快又索然无味了。大批的亲戚涌了来。克先生很看重他的大姨子让娜,她坚强冷静,尽管有残疾但仍保持着生活的勇气。他不太喜欢弗罗兰和她那孩子式的快活脾气。再加上弗罗兰把德语教给了她的两个女学生,简直成了她们的第二母语,她们来看费尔南德的时候偏偏只说德语,这让克先生很不痛快。倒不是因为他听不懂女人家的闲聊天,他也并不特别想听懂,而是因为这种没有礼数在他看来不可忍受。

费尔南德的几个哥哥来吃晚饭:大哥泰奥巴尔德自吹大学毕业得到过工程师的正式文凭,但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工程,也不屑于操这份心。他从三十九岁起就沾上了各种恶习,生活在下流圈子里,满嘴那个阶层的粗口。他的脖子很粗,总是卡在又硬又紧的领子里,跟他的妹夫合不来。奥克塔夫年岁较小,他这有点浪漫气息的名字按布列塔尼的规矩取自他的表舅奥克塔夫·皮尔麦茨,他是一位爱沉思和遐想的随笔作者,也是十九世纪比利时优秀的散文作家——更因为在一家十个孩子当中,他排行第八。这人中等身材,一副招人喜欢的脸现出些平庸的面相。就像他的奥克塔夫表舅喜欢富有诗意的回忆录一样,他喜欢旅行,热衷于独自一人骑马或是坐着他发明的轻便马车走遍欧洲。有一次他甚至乘船横渡大西洋到美国去观光,那个时代有这样兴致的人不多。虽然他表面上抹着一层薄薄的文学亮光,其实并没有什么文才(他曾自费印刷了一本小册子,叙述他的几次旅行见闻,文笔并不流畅可读),奥克塔夫对古迹与美术也提不起兴趣,他仿佛只是寻找沿途美景(当时从《崎岖的旅行》的作者老托普菲尔到写出《驴背旅程》的斯蒂文森,所有出门旅行的人都很珍视这样的景色),也许还要享受一下在布鲁塞尔所没有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