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回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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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个秋天庄周突然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一样,林蕖说来就来了。我和朋友们有点儿大喜过望,就像看着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一样。

这个留着板寸头、沉默而怪倔的人物已经好久不见了,但这会儿在我们眼里却没有一点儿陌生感。比起其他客人,他在我们这儿多年来可以说一直沉甸甸的,就像口袋里落了个秤砣,沉而硌人。

林蕖一来我们就发现,他好像迅速变得苍老了。他的眉骨更加凸出,颧骨也显得格外高大,看上去有点儿像异族人。不过他仍像过去那样表情肃穆,阴着脸,看人时紧绷嘴角,许多时候不发一声。对于来自他人的问候,或者充耳不闻,或者只淡淡地瞥过去一眼。不过由于大家都熟知他就是这样的一种性格,所以倒也没人感到有什么别扭。我们都知道他还像过去一样,在一些奇怪的角落独来独往,并且总有一些常人不解的、突兀而出人意料的爱好。近来还听说他对古代航海术产生了兴趣。不过这没什么,因为在我们看来,面前的这个亿万富翁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探险逐奇对他来说只是奢侈的一种,严厉也是,沉默也是,幽默也差不多。不过这种种奢侈最好还是远离我们这伙朋友吧,这伙人当中有的已经烦到了极点。

像过去一样,林蕖总是住在一个安静却又不太起眼的宾馆里,可能也只是用来过夜而已,大多数时间都要待在吕擎这儿。他在城里好像没有多少业务要办,往昔的一些朋友也早就星散四地,连住在本城的那个姨母也形同路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孤单的禀性越来越凸显出来,落落寡欢,与吕擎在一起时也没有多少话了。我注意端量过他,发现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儿油性,皮肤就像被吹风机吹过一样,干干的。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得多。看来财富并不能保证一个人的滋润,更不能使之快乐。他低头卷旱烟的时候我注意了一下头顶,惊讶地发现有好几处头发已经脱落了,代之以白色的打着小卷的绒毛——像小鸟那样的绒毛。他高高眉骨下边的一双眼睛像鹰一样,再配上头顶的绒毛,让我不由得想到了一只秃鹫。他喜欢蹲在地上,所以当略显笨重的身子活动时,真的蛮像一只秃鹫。那根喇叭烟含在口中,就像叼了一根微不足道的肉丝。

我在他沉默的时候多少想了一下这人的处境。目前他独身,以前的老婆是同班同学,据吕擎说那是一个性格十分暴烈的好女人,与林蕖是天生的一对。林蕖同样暴烈。女人刚直不阿,这让林蕖惧怕,所以他们的婚姻好不容易才坚持了十年。而后就是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了。谁都知道这个人常常通宵不眠,读书,喝浓茶和咖啡,思考全世界的问题。印第安人和爱斯基摩人的苦难他全都关心。在校时,他曾经对探险南北极的阿蒙德森着迷,对所有的远征故事都神往不已。迷恋财富是后来的事,是他更大的愿望不得实现之后的一种补充,一种聊以自慰和退而求其次。这个富翁的最大特点是不爱钱财。他爱女人吗?目前除了有个娇滴滴的女秘书之外,还没听说其他的什么。这个人像个野心家,但就是不像好色之徒。有一次我曾对吕擎私下里说过这个问题,吕擎说:“这家伙如果爱上一个人就好了。他过得太苦了。这家伙心大。”

我同意吕擎最后掷下的那个词儿。我相信所有类似的人都注定了没有多少个人幸福可言。由于心太大,并且一直在扩张,一不小心就得弄个中空,你如果把耳朵贴近了,会听到一种咚咚的腔子的回音。心大的人做什么都是大手笔,大处着眼,大笔赌注,大开大合。不过如果是个小个头儿的人再配上一颗大心,两者中和一下就会好得多;而像林蕖这样的大块头儿又长了一颗大心,就会留下许多疏漏——有一天吕擎见不着林蕖,就到他住的那个宾馆找人,结果得来的消息让人十分不解:宾馆的人说这个客人几乎从来如此,只是登记在册,基本上不在这儿过夜,似乎连一顿饭都没有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