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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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子这一段总是来去匆匆,而且神情恍惚。从谈话中得知,他仍与那个女模特儿在一起,并且打得火热。我发现他变瘦了,但也变得更精神了。头发蓬乱,可是两眼雪亮。我发现一谈绘画、谈其他艺术他就显得特别起劲,好像任何时候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富于灵感,整个人像被唤醒了一样。

他在我和吕擎面前谈得最多的,就是关于那个学院热气腾腾的生活、关于他的新朋友——那个模特儿姑娘的层出不穷的新感觉。他把他的新作一一展示给我们。谢天谢地,他再也没有提到阿蕴庄。

吕擎是懂画的,他特别欣赏阳子最近画出的那些人体素描。吴敏也凑过来看了——她承认那个女模特儿的体形是美的,但同时又说:“这个人瘦骨嶙峋!”

阳子很不高兴地看着吴敏。过去他从不敢用这样的眼神去端量她。平时他在吕擎和吴敏身边一坐就是很长时间,而且总是一声不吭。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小,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是觉得燥热,脱了外套额头还沁出一层汗珠。吕擎和吴敏一直把他当成了一个挺好的、腼腼腆腆的小弟弟。而如今这一切都在改变,他好像出乎意料地长大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认为阳子与女模特儿最终结合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他们只是一种互相吸引,是一种复杂纠缠的情感关系。

我们只是有些担心,担心有什么事情耽误了这个更年轻的朋友,我们非常关注发生在阳子身上的一切。

这一天他兴冲冲地告诉我和吕擎:他们上完素描课出来的时候,有一个穿了护膝的油画系的小同学——她比他整整低上一级——因为讨论艺术问题和他争吵起来。他说本来是个很一般的问题,她倒越吵越起劲,一直吵到冬青林那儿,他也并未说什么啊,她竟然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小姑娘敢动手打我。我气极了,真想狠狠地揍她一顿。可我举起了巴掌又不忍。因为我看到小姑娘脸色红红的,年纪还小着呢。她真漂亮。我觉得有点儿面熟。仔细一想,就是在新生入学欢迎晚会上见到的那个,她当时唱了一首通俗歌曲。小姑娘真好……不过她打了我一耳光……”

阳子在叙说这个过程的时候一直有些兴奋。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第二天我见了她就说:‘喂,小东西,就是你昨天打了我一耳光。’她呢,一点儿道歉的意思都没有,还朝我做个鬼脸,说:‘我以后还要揍你。’看看她多么狂,还想揍我——她真够狂的了吧……”

吕擎打断他的话,可是问他别的,他总也听不到。

阳子仍在咕哝:“她还想揍我呢……”

吕擎厉声说:“我也想揍你!”

阳子愣了一下,翻着白眼。大家都笑了……所有人都离去时,阳子还拖延着不走。我发现他的目光常常专注地投向某个方向。他的黑亮的、如同漆过似的乌发被他伸手抓乱了,一绺绺倔犟地向一旁伸去,像是风中鸣叫的火焰。我知道他处于怎样的时刻,不再打扰他。可他刚刚安静了一会儿就转过脸——凝视着远处,嘴唇嚅动,却没有说出什么。

我发现他的眼睛这时显得明亮而美丽,那真是儿童般的、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

他轻轻呼唤一声,想说什么又打住了。他靠在窗前遥望……窗外是旋旋下落的杨树叶;花坛上的一丛月季正开得热烈,它娇嫩鲜丽的瓣朵在油黑的叶片间、在粗劲的刺茎中燃烧。我看到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晶莹。我小心翼翼地探问:“阳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大家的玩笑开得过分了一点儿……”

他连连摇头:“不,不不,谁也没有刺伤我。我只是……只是有点儿感激……这是一种感觉、一种想法,总是无缘无故的。我心里那么感激——感激你、他、他们,所有的人,还有,这个秋天……这种心情是突然出现的,我讲不清……可我以后总会好好诉说出来、总会表达它的,因为它这会儿被我捕捉到了,它存在着,存在我的心里;我真想把这种心情——刚才突然感到的这种心情全部画出来,一口气画上许多许多……它们是很多的、很饱满也很复杂的,也许会让我不停地画上一生——只有这样,这样才能把心里的感激告诉给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