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3/5页)

梅子咬着嘴唇。停了一会儿她说:“在别人看来大家都过得挺好,吕擎、阳子,每个人工作顺利,家庭幸福,日子安定——他们要走没人会理解……人家会问: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们精力旺盛,正是好好干一番事业的时候,现在有多少事情需要他们去干啊!别人想不明白,也说不明白。我知道现在他们心里有多么躁、多么烦,这都是真的,因为我都看到了。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试着问过答过,可就是找不到理由……”

我点点头:“是的,他们的理由只能是自己的。一个人也只有说服了自己,那才算得上个理由。你说得对,他们精力旺盛,因为只有强盛的生命力才能推动一个人不断出发。在我们老家那儿,那些病病歪歪的人别说到远处去,他们首先要做的只是赶在入冬前把窗户封好,支起火炉,备上棉衣,看看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他们连大冷天跑到大街上的胆子都没有……也许一个现代人最难的,就是把出发的目的地说得更具体了,因为他还没有走出去,还不知道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他只不过是心底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这声音告诉他要走,这声音在召唤他,所以他才一定要走,再也不能待在原地了。对于所有急于出发的人来说,他的脚下好像汪着、汹涌着销蚀一切的碱性液体——或者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它溶化分解掉,或者是赶紧跳出来。真的,如果是这样一个人,他即便再能够忍受,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需要赶快跳出来,他要生存下去,要奔向前边那个广阔天地……”

“广阔天地”这个词儿马上让梅子双眼一亮,她接着插话:“以前的‘上山下乡运动’呢?那不是去‘广阔天地’吗?到后来有人还哭哭啼啼闹着回城……”

“有人是这样,也有人正好相反——因为人是各种各样的。同一件事,对于有些人而言是灾难,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经历,它给予的滋养一辈子也受用不尽……有许多人是在这个运动中再生了——你自己就常常怀念那时候,给我讲了许多下乡的故事。我觉得那些故事太好了,这是你所讲的最好的故事,它使我难以忘掉……”

梅子点着头,笑吟吟地看着我。是的,下乡的经历对于她是至关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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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乡的时候,我们背着黄挎包,天是蓝的,地是蓝的,老乡的脸笑得像一朵花。多么有意思啊,我们担水、推小车,第一次学着在松软的土埂上植红薯苗,栽进去,倒上一碗水,用手把土埂抚平,像绣花一样。我们那会儿才明白了什么叫‘锦绣山川’。水塘亮亮的,下班——不,收工的时候,我们跳进去洗个澡,男女在一块儿,都穿了内衣,那会儿还没有游泳衣……”

梅子只要说到这些乡下往事,总是涌起从未有过的欣悦和兴奋。

“还有,我们轮流做饭——开头有一个老大娘为我们做饭,她做得很好,可是有一次我们当中一个小男孩儿发现她做饭不洗手,大家就觉得不卫生,就开始轮流做饭了。我们不会发酵面粉做馒头,不过我们慢慢学,到后来就可以做出又白又软的大馒头了,那种馒头味儿,啧啧……”她咂着嘴,“回城以后再也没有吃到……”

我曾让她表演一下当年的手艺,她笑着摇头,“离开了‘广阔天地’,手艺也就没了”。

好像真是这样,因为她不知试了多少次,再也没有做出过去的那种大白馒头。这事连我都觉得有点儿怪。

我问她:“是不是面粉和酵母有问题?”

“不,有一年,我们下乡时认识的一个老乡给我们带来了当地的面粉和酵母,试了一下还是不行——不是当年的那种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