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追逐和催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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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沉默而喧嚣的城市,所有的市声时而汇到耳畔,时而变得淡远。一片陌生的都市之声,于静夜中化为寂寞之海,又让人想起大漠中风吹流沙发出的细碎无边的呜咽。在寸草不生的荒原上,所有生物只靠大口呼吸夜气来获取一丝水分。幻想的蓝湖在梦中闪闪烁烁,只等待一些冲动的生命在某个早晨去将其拾得。

我们分处在一些小小的空间里,当彼此没有一个电话、未通任何迅息的时刻,会有一种奇特的凄凉感弥漫开来。这种感受通常会在午夜时分达到顶点,开始让人难以忍受。在室内踱步,开灯关灯,伸手去摸电话、然后放下……在另一些角落、另一些空间,会有未知的人正处于这样的时刻,他们手中的香烟燃到了手指而毫无察觉,目光茫然追逐着窗外的星辰。黎明迟迟不来,这座城市的黎明与其他城市的黎明一样,都是受尽煎熬的产物。如果在午夜时分响起了亲切的电话铃声,如果恰好在这个时刻传来了遥远的、像轻微的呼吸一样的问候——总之任何一点点迅息、一丝丝声音,都是对生命的挽救,都会成为人世间的恩泽。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藏在冷酷的彬彬有礼的夜色之下,都在听任一切于恐怖和焦虑中干枯,自生自灭。

许久了,我们不再细说心事。现在终于明白了成长是多么可恶的东西,它使我们彼此隔绝互不信任,使我们变得庸常平淡且中规中矩,既机灵聪慧又长于猜忌,彼此之间真像美好的芳邻,像一个屋顶下尚未结成的仇人,也像一团和气的同行者。但惟独不像兄弟,不像挚友,不像共赴危难的同志。没有办法,冷酷的光阴是一种没有温度的无色无味的火,它正在把我们烧制冶炼成一些古怪的果实。我们待在了同一座城市里,却像隔离了万水千山,这段距离常常需要我们花上一生去跋涉而不能抵达。

我的朋友,我的因绝望和冷漠、因困窘和无奈、因各种原因而变得沉默寡言的人,我的被现代谎言所欺骗和中伤的人,我的让爱情及其他魔鬼倍加摧残的人,我的兄弟,我的手足,就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突然一起走到了一个共同的“坎”上。时光在催逼,人的分流和归属正在加快;对于一部分人而言,一场人生的跋涉即将开始——这一次是真的开始了,而且从今以后再也不能终止;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则是永久的静默和等待,时间的汤汁将把他们慢慢腌制,让其成为口味怪异的瓜子。种子散在大地上,或者被风吹走;种子发芽了,开花了,吹残了,死亡了,腐烂和变臭了,化入泥土了……多么沉重的话题,以前我们曾像一个不晓事理的孩童那样去谈论它,现在却不得不用更为小心的口吻去触动它们了……在一个物欲淹没一切的时刻、在全球化先生打扮一新向你不怀好意地走来的时刻,你还能若无其事地待在原地吗?

我们曾被另一些东西所吸引,而且长时间无法转移自己的视线。我们的关怀显得邈远而纯稚,因此也更能拨动他人心弦。可悲的是每个人都不再那么年轻,因为大家都生活在一个使人苍老的时代。此时此刻,谁还愿意再次倾听你的童话,你的故事,像你一样,与整整一个时代死打硬缠、拼命抵挡?

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离他们——那一类人——如此遥远。

生活的帷幕仅仅掀开了一角,却足以使人惊心动魄了。

我们无可回避、无可逃脱,因为这种沉重是与生俱来的。嬉戏的年代已然过去,而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真的将一去不再复返。我们也许不愿如此,但冷酷的寒冬里,血液中的某种因子还没有凝固,它已经开始了隐隐动作。一些生命必要向前走去,他们的目光必要垂落下来,落到真实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