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豪之死(第3/4页)

我们的体操先生似乎是一个军界出身的人,我们校里有百余支很重的毛瑟枪。负了这种 枪而上兵式体操课,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恶的事。关于这兵式体操,我现在回想起来背 脊上还可以出汗。特别因为我的腿构造异常,臀部不能坐在脚踵上,跪击时竭力坐下去,疼 痛得很,而相差还有寸许,——后来我到东京时,也曾吃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时不能照日 本人的礼仪,非箕踞不可。——那体操先生虽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凶。看我真果跪不 下去,颇能原谅我,不过对我说:“你必须常常练习,跪击是很重要的。”后来他请了一个 助教来,这人完全是一个兵,把我们都当作兵看待。说话都是命令的口气,而且凶得很。他 见我跪击时比别人高出一段,就不问情由,走到我后面,用腿垫住了我的背部,用两手在我 的肩上尽力按下去。我痛得当不住,连枪连人倒在地上。又有一次他叫“举枪”,我正在出 神想什么事,忘记听了号令,并不举枪。他厉声叱我:“第十三!耳朵不生?”我听了这叱 声,最初的冲动想拿这老毛瑟枪的柄去打脱这兵的头;其次想抛弃了枪跑走;但最后终于举 了枪。“第十三”这称呼我已觉得讨厌,“耳朵不生?”更是粗恶可憎。但是照当时的形 势,假如我认真打了他的头或投枪而去,他一定和我对打,或用武力拦阻我,而同学中一定 不会有人来帮我。因为这虽然是一个兵,但也是我们的师长,对于我们也有扣分,记过、开 除、追缴学费等权柄。这样太平的世界,谁肯为了我个人的事而犯上作乱,冒自己的险呢! 我充分看出了这形势,终于忍气吞声地举了枪,幸而伯豪这时候已久不上体操课了,没有讨 着这兵的气。

不但如此,连别的一切他所不欢喜的课都不上了。同学的劝导,先生的查究,学监舍监 的训诫,丝毫不能动他。他只管读自己的《史记》、《汉书》。于是全校中盛传“杨家俊神 经病了”。窗外经过的人,大都停了足,装着鬼脸,窥探这神经病者的举动。我听了大众的 舆论,心中也疑虑,“伯豪不要真果神经病了?”不久暑假到了。散学前一天,他又同我去 跑山。归途上突然对我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的游玩了。”我惊异地质问这话的由来,才 知道他已决心脱离这学校,明天便是我们的离别了。我的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离去的 匆遽,可惜我们的交游的告终,但想起了他在学校里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是年秋季开学,校中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先生们少了一个赘累,同学们少了一个笑 柄,学校似乎比前安静了些。我少了一个私淑的同学,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度送我的恐惧而 服从的日月,然而一种对于学校的反感,对于同学的嫌恶,和对于学生生活的厌倦,在我胸 中日渐堆积起来了。

此后十五年间,伯豪的生活大部分是做小学教师。我对他的交情,除了我因谋生之便而 到余姚的小学校里去访问他一二次之外,止于极疏的通信,信中也没有什么话,不过略叙近 状,及寻常的问候而已。我知道在这十五年间,伯豪曾经结婚,有子女,为了家庭的负担而 在小学教育界奔走求生,辗转任职于余姚各小学校中。中间有一次曾到上海某钱庄来替他们 写信,但不久仍归于小学教师。我二月十二日结婚的那一年,他做了几首贺诗寄送我。我还 记得其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圆月半天。鸳鸯三日后,浑不羡神仙。”抵制日本的那一 年,他有喻扶桑的《叱蚊》四言诗寄送我,其最初的四句是“嗟尔小虫,胡不自量?人能伏 龙,尔乃与抗!… ”又记得我去访问他的时候,谈话之间,我何等惊叹他的志操的弥坚与 风度的弥高,此外又添上了一层沉着!我心中涌起种种的回想,不期地说出:“想起从前你 与我同学的一年中的情形,… 真是可笑!”他摇着头微笑,后来他叹一口气,说道:“现 在何尝不可笑呢;我总是这个我。… ”他下课后,陪我去游余姚的山。途中他突然对我说 道:“我们再来无目的地漫跑?”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梦幻似的笑容。我也努力唤回儿时 的心情,装作欢喜赞成。然而这热烈的兴采的出现真不过片刻,过后仍旧只有两条为尘劳所 伤的疲乏的躯干,极不自然地移行在山脚下的小路上。仿佛一只久已死去而还未完全冷却的 鸟,发出一个最后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