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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认,愤怒,然后是抑郁,这是病人被告知患有癌症后直到接受这一事实要经历的三个阶段,树里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到这个说法的。听了妈妈的那番话后,树里感觉自己也经历了同样的情感迁移。虽然听之前下了决心无论什么情况都会接受,可听着听着这种决心很快就崩溃瓦解了。一开始听贤人讲述时,自己是持否定态度的,不愿承认那些事实;听了妈妈的话后,心里又涌起一种不可遏制的愤怒。

树里想喊出来,为什么一直沉默到现在?又为什么不隐瞒到底?可哪句话都无法恰如其分地传递出内心的愤怒,树里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怒,她甚至想到了处于青春逆反期的孩子常说的台词“为什么要生下我?!”,可又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好笑。树里并不是埋怨生下自己的父母,对于不能生育的夫妇为了得到孩子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心情,树里现在也是感同身受的。当知道有可能生不了孩子的瞬间,树里才惊觉自己是如此强烈地渴望孩子,这种渴望和想得到某件衣服、饿了想吃东西的欲求完全不同,树里已经饱尝了这种心急如焚、挥之不去的想望。树里讨厌自己看到带着孩子的夫妇就会心生羡慕之情,因此很容易理解妈妈年轻时的选择。在成为自己妈妈之前的那个名叫“船渡凉子”的女子,在渴望孩子的烦恼中,凭借着从客户那里得来的一条消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不知能否信赖的诊所。树里能够深切地体会当年比现在的自己还大上好几岁的凉子内心的痛苦、愤怒、不安、恐惧、迷茫,还有那一丝希冀。

这以后就该抑郁了吧,树里以一种旁观的态度,略带几分调侃地预想着自己的将来,同时决定在抑郁到来之前要和妈妈好好聊几次,有些事情必须问清楚,必须再好好谈一谈,直到自己接受为止。

船渡凉子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决定不在大学附属医院接受治疗,而是依靠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诊所时的情景,一切都历历在目。

诊所“一定程度地公开捐精人信息”的规定对于凉子来说意义重大,因为这么一来就有可能选择与丈夫类似的捐精人了。高高瘦瘦、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不是纯黑而是偏褐色的,凉子认为要是能找到与丈夫的这些特征相符的人选,比起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要强百倍。因此提议去诊所咨询的是凉子,而不是她丈夫。

去诊所探访后凉子吃惊地发现,文档里收录的捐精人信息比预想的多得多。不仅有身高体重,甚至还有最终学历、兴趣、特长、现在的职业等等。诊所方面还出示了每个捐精人必须提交的个人信息样本,上面有身高体重血型等详细数据、有无子女以及人数、学历经历、有无正在服用的药物以及种类、有无骨折及手术的经历、有无刺青、有无使用违禁药品的经历以及种类、优势学科、兴趣特长,甚至还有运动、音乐、艺术领域特长的填写及其证明的项目,看到这里凉子不禁莞尔一笑。病历方面则要求得更加详细,包括本人在内的家族三代的病史,在有无遗传缺陷的栏目下有一长串凉子闻所未闻的病名,以供选择打钩。

也许大学附属医院也有这样细致的数据调查吧,可凉子夫妇在之前去过的那家并未见到类似的文档。在这家诊所里,捐精人通过了上述信息调查后,还要接受专业医生的面试,通过后才可以进行捐精登记,诊所里一名比大学附属医院的护士更和蔼友善、富有人情味的接待员这么告诉凉子的。

诊所里环境整洁,但绝不是冷冰冰的。小碎花图案的奶白色窗帘,苔绿色的布艺沙发,墙上挂着沃霍尔[25]的版画。供人翻阅的不是健康或医学杂志之类,而是时尚杂志。凉子很意外地发觉在这里自己不是病人,而是顾客。在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中,总感觉病人是弱势一方,而在这里彼此的关系是对等的,这真是一种冰水激面般的冲击。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凉子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