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一章(第6/8页)

基于我的人生,我认为人生的真相是痛苦。你讲话,我一直很顺,在生上在荣上。现在无所谓了,我可以讲这个话,有几个能和我比的?我尚且无从快乐,那些境遇不如我的人又都在乐什么呢?说穷人乐,我不相信。有钱乐,都看着呢,就那么浅一池水,又能乐到哪儿去?

咪咪方:见过很多父辈的人,都不快乐,好像你们那一代人都是这样,结果好的结果一般的,在国内的在国外的,男的女的,笑都是给人看,自己待着的时候宁肯沉着脸。所以特别想知道,这是一代人因为特殊经历造成的,还是每个人老了都会这样。

老王:在我以上,在中国,在上一世纪,每一代人都有特殊经历,都自觉比下一代惨烈,所以惨烈成了普遍,成了法则。在我以下,我希望修改这个法则,那也需要一个世纪,几代人,成为普遍,我才能改口说,我看错了,说人生的真相是痛苦是因为我的特殊经历。或者由你来说,你来修改父辈们的错误认识,宣布人生的真相是快乐和享受幸福。我是来不及了。

咪咪方:让梅瑞莎宣布吧,我看我也来不及了。就是从今夜起,世界突然安全了,人和人,不认识的人互相微笑了,天上只有鸟和云彩,每个人的饭桌上都摆着他想吃的东西,每个父亲都和女儿住在一起,一直到我死都不改变,也不够长到让我相信。记得你说过,一代孙带三代果儿走。到我这代算多少代了,超过你说的了吧,十年一代,至少是第四代。看来我们这代果儿也要被你们带走了,被你们的人生观和痛苦观带着走。一代影响三代,也许更多代,你说需要一个世纪把认识改过来,我觉得你也乐观了。

老王:我不比你父亲,他的下场好,下场及时,醒了就走了。我比他多活三十年,为什么迟迟不死?就是不愿意相信每个人都是镀在痛苦这一底片上投影到人生大银幕上。不甘心低着一张自己都不喜欢的脸带着一副丑态离场。我知道电影院放映出来的都是经过剪接的人物,一张脸后面还有几万几十万尺胶片,还有更多的表情记录在上面。那些影像离出发点更近一些。我想找到这批胶片,看看剪接前的我,素材中的我,也许能发现一些片断,换个接法就是另一种面貌。也许能发现我不是放映出来的这个我。

我,至少应该是个自我欣赏的人。我,这么精明,这么计较,却被别的小子——这位剪出来的先生稀里马虎代表了一生。这种事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满腔悲痛。也不想干什么,电影已经放完了,表演也受到认可,也不打算改变观众的印象了,就想看一眼自己本来的样子。我的世界观认为,每个人都是带着一副原形来到这个世界的,在这个世界被描绘为一个人,走的时候要洗尽粉黛,不然你就丢了原形,再也找不到来路。

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这张老脸,带着一世的酒色财气,脑门上刻着两个字:坏人。洗也洗不掉。

我是坏人吗?不是。我是好人吗?不是。我是没心肝的人吗?不是。可是我的心肝都表现在哪儿了?看不到。我有没有可能出演另一个角色,满脸灰尘的,把人民写在脑门上的,演一个诚恳的人,与苦难同行的人?有。但是真到要我选本子的时候,放下一个拍得还算顺而且肯定赚钱的片子,接一个主旋律,农村片,到最穷的地方去,出不了名,挣不着钱,没有美女,天天和最脏最难看的人一起演戏,演他们,还要忍受他们的不会演和演不好,忍受肯定少不了的当地小官吏的刁难和所有穷人的不便——暴发户土大款的狗冲我叫倒是无所谓。而且是连续剧,要一直演下去,不许不耐烦,不许不高兴,不许唠叨,不许瞧不起人,要把所有戏中人演成朋友演成亲人——我连自己家人都没当朋友。有没有这个决心上这个剧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