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一章(第4/8页)

咪咪方:我替你设想一下,也没什么难以想象的。第一,你会感到轻松,如蒙大赦,多年的郁闷冰消雪解阳光终于照到你头上来了。

老王:一下感到轻松,会吗?我从来都是慢慢放松下来,慢慢开始相信这件事真的过去了。

咪咪方:第二,窃喜。又利用了一次别人的善良,看来你这个人就是无往不利就是运气好净碰见缺心眼的了下回不妨再搞这帮滥好人一下。

老王:这个肯定不会,这我成什么人了?

咪咪方:三,更沉重了。人家太大度,自己更猥祟了。投之以匕首报之以刀鞘,欠人家的开平方,这样下去怎一个惭愧了得?只怕一辈子都要在这个人面前弯着腰。

老王:这个有可能,这个极有可能。方言就说过,我不怕人对我不好,你对我不好我能对你更不好,我就怕人对我好,我对你不好你再对我好,我就成你奴隶了。他说这是他的死穴,叫我千万别告女的。

咪咪方:再有,无地自容。本来好好扛着自己的罪恶,拿痛苦当头巾遮掩着自己,我很丑但是我知丑,我已经在痛苦中了,你们就不要墙倒众人推了,至少我比那些不知丑的要美一点——你们中哪一个敢站出来说自己是清白的?现在不许你痛苦了,把你的头巾摘了,你很丑但是我们允许你丑。

老王:把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后呢?

咪咪方:那就看你了,羞愤自尽是一条路。扑落扑落脸上掉下来的粉,整理整理碎了一地的面子,找个人少的地方重新培养自尊心,再不装牛逼,也是一条路。

老王:我选自尽吧。被人原谅了,痛没得痛了,苦也没得苦了,只剩害臊了。

咪咪方:你就是为痛苦而痛苦对吧?

老王:我不知道,我就是这样你也管不着——被你说得好像怎么着都挺寒碜的。

咪咪方:这还没人原谅你呢,光讨论一下可能性你就乱了阵脚。

老王:高兴也不代表什么,痛苦也是为痛苦而痛苦,活着是觍着脸活着,自尽也是让人羞死的。在你那里怎么才对呢?

咪咪方:不知道,我就是来请教你的,怎么才能从痛苦中走出来。我一点没轻薄您的意思,我也正在痛苦中,一个接一个无边的痛苦,但是我就是没法说服自己同意人生的真相就是痛苦。

老王:我知道,我很做作。我是跟人不熟还好,跟人渐熟渐入做作,做作数十年浑然已忘何谓做作。年轻的时候一直没有安全感,老了也没安全感,觉得这个世上的人只是你不去惹他不来惹你,都不那么善的。对你好的人,除了非得对你好的,我指家人朋友爱人和准备同你进行利益交换的,你们就是互相要好才搞到一起去的,一个不想好,这个关系也不成立。不相干的人,既没有利益又没有历史好感,无缘无故的人,胡乱撞上的人,当你有了难处,毫不犹豫伸手帮你的,我这七十多年也没碰上几个。一个是上世纪七九年广州火车站候车室的服务员,我去汕头倒卖录音机回北京,钱都拿了货和吃光喝光了,去火车站时只上衣兜装一张卧铺票,结果在公共汽车上被人偷了,要上火车了,发觉没票了,也没钱,一起去的一帮当兵的凑不出三十八块钱,只有五块多。这个女服务员借了我三十块钱,另外三块钱怎么找的我也忘了。后来我看报纸她好像是个三八红旗手之类的先进人物。我一直记着这个人,名字忘了,长相也模糊了,只记得一大概其的姑娘样儿,不难看,中等个挺白一老实姑娘。一个画面忘不了里面有她的一句台词,我们一帮人正在着急她过来询问都对她很不礼貌,她特别同情地望着我说,别急呀你,大家再凑凑看够不够。

再一个,我就要想一想了,应该还有。我出名后,很多人给我提供过方便,我也认为他们很真诚,无目的,但我不打算把这部分列进去。啊,还有一个,上世纪七九年广州军区三门诊一个正在值班室值班的女兵,我去借她们电话往北京打长途,她让我打了。当时打一个电话比现在装一个电话还难,一个长途要转无数总机至少等半天才能接通,素不相识,脸一红让我打了,也是很大的恩德,相当于现在把自己的汽车借给马路边一人开走。但是我们虽是初次相见,交易,当场都有点两情相悦,我有一阵也有到处出卖色相之嫌,不应该算。还有一个,也是打长途,我们舰队后勤总机的一女兵,面儿都没见也是电话里瞎聊聊上的,帮我接广州接北京,她下班还交代给下一班,太仗义了。但她是北京兵,我就是凭这口音搭上的,后来见了面也有点两情相悦,不算不算。虽然止于相悦,什么事也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