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博览群书与当代印象(第5/18页)

这样稀里糊涂的一段话,也许在一大本书里还混得过去,但出现在一篇短短的随笔里,那就全完了。倘若把这段话塞进一部两卷本的传记里,大概还没多大关系,因为那类书(我是说维多利亚时代的那种老版书)本来就没有什么定规,完全可以自由发挥,所以说些题外话甚至说些废话都不成问题,如果说得好,反而会使一些枯燥的内容读起来不那么枯燥。然而,对于随笔来说,任何不顾读者的愿望而额外加进去的东西,都是不允许的。

随笔容不得任何杂质。不管你用什么手法——刻意求工也好,浑然天成也好,相互映衬也好——反正随笔要写得越纯越好:要么纯得像水,要么纯得像酒,不可有外来异物,但又不能让人觉得单调。在这部《英国现代随笔选,1870年至1920年》第一卷所收的作家中,瓦尔特·佩特在这方面做得最好,因为在他动手写那篇文章(即《论〈莱奥纳多·达·芬奇札记>》)之前,他已努力把素材融化成了自己的东西。他虽然学识渊博,但他的文章给我们的印象,却不只是他在达·芬奇研究方面很有学问,同时还觉得他有一种卓越的见识,所以,读他的这篇随笔,就像读一部好小说,作家的个性和人格都历历在目。虽然他的这篇随笔题材很狭窄,其中还要引用达·芬奇的原文,但由于他是个真正的随笔作家,受到种种限制反而更能显示出他的独特才华。随笔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纯真,而题材小,不仅便于随笔定型,更便于随笔作家精雕细作;再说,这样还可以避免古代作家的那种浮华文风,即那种我们鄙夷地称之为「小摆设」的修辞手法。现在,大概谁也不会有勇气去学达·芬奇的那种文风了,譬如,像这样来写一个女人:她「通晓坟墓的奥秘;她曾潜入深海,不论潮涨潮落,都习以为常;她曾与东方商人贸易,换得奇妙的纺织品;她既是丽达,又是特洛伊的海伦;既是圣安妮,又是圣母玛丽亚……」

这段文字书卷气很重,不可能是信笔写下的。我们接着又读到「女人的微笑和水的波动」,读到「就像身上裹着土黄色的布、安放在灰白色石块中间的死尸,装饰得特别讲究」,这时我们才想起,我们是有耳朵、有眼睛的人,同时还想起,那大卷大卷的古代书籍中充斥着不计其数的英文词汇,而且大多数都不是单音节词。这样的书,在当代活着的英国作家中,只有一个出生于波兰的先生曾经读过。诚然,当代作家的语言都很节制,他们不再洋洋洒洒地写出一篇篇矫饰做作的文章,也不再故弄玄虚地讲上一大堆废话;但是,我们为了当前这种严谨、冷峻的文风,却又不经意地把布朗爵士的华丽文采和斯威夫特的遒劲文气都牺牲掉了。

比起传记和小说来,随笔往往有更多的神来之笔,往往可以更自由地使用明喻和暗喻,而且还可以不断润色,直到每字每句都熠熠生辉;不过,这也带来了不少危险。首先,我们很容易变得刻意雕凿,因而也很容易使文气——文章的生命线——变得很不流畅;其次,本来应该像流水般从容不迫、深邃有力的语言,现在一下子都冻结成了一束束的冰花,就像挂在圣诞树上的一串串葡萄,一夜之间可能光彩夺目,可是第二天就变了颜色,显得毫无生气了。而且,文章题目越小,就越有可能在字面上刻意雕凿。你自己固然很喜欢徒步旅行,或者很喜欢在契普赛街上散散步,饶有兴趣地看看史维廷商店里陈列着的那几只海龟,但你怎样才能使别人和你一样感兴趣呢?

对于这种记录日常琐事的小题目,斯蒂文森和塞缪尔·勃特勒略各自采用了不同的方法,以期我们会对它们感兴趣。斯蒂文森按18世纪的传统方式,对素材加以雕凿和修饰。他在这方面虽然干得相当出色,但我们在读他的文章时总不免要担心:若对这类题目老是这样雕凿和修饰下去,即使像他这样的能工巧匠,恐怕也会有技穷之时的。对一块小小的大理石,总不见得可以没完没了地加工的。对此,他自己好像也感觉到了。他在文章的最后这样写道:「寂然独坐,沉思良久——想到一个个女人的面孔,我无动于衷;想到一个个男人的业绩,我心如古井。我虽然事事关心,到头来仍只想安于本分……」这里显然有一种空虚之感,表明他再也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内容可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