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博览群书与当代印象(第3/18页)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倘若你和某个朋友一起去散步,很快就会发现,他对所有事物——不管是丑恶的或者华美的、肮脏的或者有趣的——都极为敏感。他毫无主见,只会随波逐流地见到什么就想什么。他对什么事都惶惶不安,过去连私下里也不谈的事,他也觉得有必要公开讨论一番。也许,就是因为他对什么事都觉得没把握,他便有了一种明显的心理特点——那就是:本来互不相干的东西,在他的头脑里被古怪地联系到了一起;过去独立出现的感觉和感情,现在也失去了独立性。譬如,美与丑、爱与恨、喜与悲,过去是界限分明的,现在都混杂在一起了。过去完整呈现在心灵中的情感,现在一露头就被碾成了碎片。

比方说吧:在一个春天的晚上,他看到皓月当空,低垂的杨柳在河面上飘拂,耳边还不时传来夜莺的欢唱;而与此同时,他又看到有个残废的老太婆坐在河边的一只生锈的铁凳子上,正挑拣着一堆油污滑腻的破烂碎布。春天美好的夜景和老太婆丑陋的样子,同时进入他的感官——他对两者的感觉显然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但由此而产生的两种情感却在他内心古里古怪地混合在一起。到底是欢愉呢,还是厌恶?简直没法分清。但是,当初济慈听到夜莺鸣唱时,他的情感却是单一的、完整的;尽管他从最初的美感逐渐过渡到喜悦,又从喜悦转向对人类命运的哀伤与忧愁,但各种情感是依次出现的,并不相互混杂。在他的那首诗里,伴随着美的、就像美的影子一样的,是一种淡淡忧伤——两者非常和谐。然而在现代人的心灵中,与美相伴的却不是它的影子,而常常是它的敌手。现代诗人写到夜莺,大概会这么说:「那啁啾婉转的乐声,灌进我脏兮兮的耳朵。」在我们的现代美神身边,总是站着一个喜欢嘲笑美神的小丘比特——他总是把镜子转来转去,偏要照出美神脸上皱纹和雀斑来。在我们现代人的心灵里,似乎总有一种要想验证事物真相的欲望,因此我们也就丧失了观照事物的直觉能力。诚然,现代人的怀疑精神和验证癖好是有助于人心更新和社会进步的;现代文学的大胆和直率,虽说不那么可爱,至少是有益的。不过,当奥斯卡·王尔德和瓦尔特·佩特竭力想使现代文学重新散发出美神的香味时,塞缪尔·巴特勒和萧伯纳却把烧焦的鸡毛和胡椒瓶放在美神的鼻子底下。这样一来,在整个19世纪一直昏睡着的美神当然是被弄醒了。她醒过来了,坐了起来,但连声打着喷嚏。现代诗人一见此状,全都被吓跑了。

然而,诗歌是理应站在美神一边的。诗歌有权坚持自己的某些特殊要求,如节奏、韵律和修辞。诗歌是娇美的淑女,她从来就不习惯干日常的家务活。那些琐碎而累人的家务活,理应由散文包了。散文才是身强力壮的女仆和勤勤恳恳的秘书——让她去答复信件、支付账单、撰写讲稿吧,让她去为商人、律师、工人、士兵乃至农民服务!

诗歌被她的祭师们高高地恭奉在祭坛上,也许就是因为她超凡脱俗,总不免有点孤僻。她固然有自己美好的东西——如她的面纱、她的花冠、她的回忆和她的想象——而且当她带着这些东西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都不由得会被她深深地感动;然而,当我们要她为我们诉说现代生活时,她就不那么泰然、那么优雅了。因为现代生活是那么混乱,那么不协调;现代人是那么不安,那么矛盾,那么喜欢自我嘲弄——他们住在彼此隔离的小房间里,相互之间是那么神经过敏,而他们接受的却是同一种文化的熏陶,他们的思想又是那么雷同,那么刻板。对他们来说,她的声音显然太单纯了;她的动作显然太文雅了。于是,她就不得不放弃低声吟唱而想改为大声呐喊;有时,她还想卖弄一下风情,试图勾引人们和她一起逃回过去;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她既然对现代人的喜怒哀乐毫不知情又毫无兴趣,当然也就不可能和他们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虽然,拜伦早在他的诗剧《唐璜》中就已表明,诗歌是有希望变得灵活而应顺时代潮流的,但令人遗憾的是,没有人响应他,更没有人去做进一步的努力。所以,我们至今没有看到一部像样的现代诗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