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书里的女人与女人的书(第3/25页)

女人大多毫无个性可言。

拉布吕耶尔的想法则是:

女人都很极端;要么比男人更好,要么比男人还坏。

两个同时代的、目光同样敏锐的观察家,对女人的想法却是对立的。那么,女人有没有能力接受教育呢?拿破仑认为她们不能。约翰逊博士认为恰恰相反。女人有没有灵魂呢?有些野蛮人说她们根本没有灵魂。与此相反,另一些人则一直认为女人几乎就是神,并因此而崇拜女人。有些圣贤认为女人没头脑;另一些圣贤则认为女人有更深刻的意识。歌德崇敬女人;墨索里尼鄙视女人。不管你朝哪里看,都能看到男人在想着女人,可想法又各不相同。要把事情彻底弄清楚是不可能的,我这样想着,同时不无妒意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那个读者。他也在做笔记,而且做得极其严谨,每一页的上端都清楚地标着字母A、B或者C,可我的笔记呢,却做得潦里潦草,乱糟糟地记着一大堆相互矛盾的语句。真是令人苦恼,令人困惑,令人感到屈辱。真理全从我指缝间漏掉了,一滴也不见了。

我想,我不可能就这样回去,在我那篇有关女性与小说的论文里加上诸如女人的体毛少于男人或者南太平洋群岛上女子青春期年龄是九岁(要不,就是九十岁?)之类的话,以此作为重大研究成果。经过一上午的工作,竟拿不出一点有分量的东西,真是很不光彩。既然我连过去关于W.(为了简便,我将女人一词缩写为W.)的真理也没找到,为何还要去为W.的将来烦心呢?那些专门研究W.的先生虽然研究了W.在各方面的影响——如对政治、对儿童、对工资以及对道德的影响——虽然他们人数众多而且博学多才,但真的去请教他们,则显然是浪费时间。他们的书,你最好翻也不用翻开就丢在一边。

在我本应该像我旁边的那个读者一样写出结论时,我却在沉思默想,而且在漫无头绪和悲观绝望中,无意识地画了一幅画。我画的是一张脸,一个形体。那是冯·X教授的脸和形体,因为就是他,写出了那部书名为《论女性心理、道德与体格之低劣》的名著在我的构想中,他不是个对女人有吸引力的男人,长得粗壮笨重,有一个大下巴,而作为平衡,眼睛却非常小,脸是红彤彤的。他的表情说明他正在激愤地工作,正用他的笔在纸上冲锋,似乎正在追杀某种害人虫,而且,甚至当他杀了它之后,他仍觉得意犹未尽;他要不断杀下去;即使这样,好像还是不足以消除他的怒气。他这样会不会是因为他妻子的缘故?我看着画问,会不会是因为他妻子爱上了某个骑兵军官?因为那个骑兵军官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还穿着羔羊皮制的军服?要不,按弗洛伊德的理论,是因为他年幼时曾被某个漂亮姑娘嘲笑过?因为我觉得,这位教授在吃奶的时候就不会是个招人喜欢的婴儿。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在我的这幅画里,当这位教授在写他那部论女性心理、道德和体格之低劣的大作时,他显得非常忿恨,又非常丑陋。

用画画来结束一上午徒劳无功的工作,是一种懒散的表现。然而正是在我们的懒散中,在我们的梦中,那被淹没的真理时而会露出头来。当我再看着我的笔记本时,无需用心理分析学的名义来张扬,一种最基本的心理学训练便让我明白,我画这位忿恨的教授同样是出于忿恨。是忿恨趁我在做梦时抓住了我的铅笔。可是,那时怎么会冒出忿恨来呢?在这一上午,我知道——也说得出——自己曾有过一连串情绪变化,先是好奇,接着是困惑,后来是愉悦,最后是厌倦。而在这中间,忿恨——那条黑蛇——是不是一直在暗中潜伏着?是的,我画的那幅画回答说,是有忿恨潜伏着。它明白无误地向我表明,是某本书,某句话,唤醒了我心中的忿恨;那就是这位教授写的那本书的书名——《论女性心理、道德和体格之低劣》。我的心伴评乱跳。我的双颊滚滚发热。我愤怒得满脸通红。这固然有点傻,但一点也不奇怪。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听人说,她生来就比男人低劣,甚至比不上这样一个小男人——我朝旁边的那个年轻学生看了一眼——他戴着一条假领带,气喘吁吁的,脸也有两星期没刮了。任何人总是有些愚蠢的虚荣心的。那不过是人的天性而已,我想着,便开始在这位忿恨的教授脸上胡乱地画圆圈,一直画到他看上去就像一片着了火的灌木丛,或者像一颗裹着火焰的扫帚星——不管像什么,反正是毫无人样的,或者说,毫无人味的。反正这位教授现在已成了汉普斯特德荒原上的一堆熊熊燃烧的柴火而已。虽然我自己的忿恨因得到解释而平息了,但有些事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那些教授的忿恨又作何解释?他们为什么要忿恨?因为冷静分析他们写的这些书给人留下的印象,就会发现里面总有一种火辣辣的成分。这种火辣辣的成分有多种表现形式;它可以表现为嘲讽,或者感伤,或者惊奇,或者谴责。但是,还有另一种成分,它经常出现,却很难直接辨认。这种成分,就是我说的忿恨。只不过,这种忿恨是潜伏在人心中的,还和其他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从其古怪的后果予以判断,这是复杂的、隐蔽的忿恨,而非单纯的、外露的忿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