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

直到一九四七年,博勒才相信战争已经结束,那之前他常常说:“那仅仅是宣传,只是用来欺骗黑人的谎言。”

一九四七年,美国人开始拆除乔治五世公园里的兵营,为此许多人感到失落。

一个周日,我去找博勒,他一边给我剪发,一边说:“听说战争结束了。”

我说:“我也听说了,可还是有些怀疑。”

博勒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些人是宣传的行家,但我是这样看待的,如果他们要继续打仗,就会保留这些兵营的。”

“可他们拆除了兵营。”我说。

博勒说:“确实。二加二等于几?告诉我,等于几?”

我说:“四。”

他若有所思地为我剪了会儿头发。

然后说:“好,我很高兴战争结束了。”

理完发,我一边付钱一边说:“你认为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你觉得我们要去庆祝一下吗?”

他说:“别着急,伙计。别着急。这是件大事,我还得好好想想。”

于是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当停战的消息传到西班牙港,人们疯狂不已,街上就像在过狂欢节。一首新的卡里普索小调不胫而走,街上的每个人都随歌而舞:

日日夜夜,玛丽·安小姐

伴着男友漫步河边。

博勒看着舞蹈的人们,说:“愚蠢!愚蠢!黑人怎么这么愚蠢?”

我说:“可你没听见吗,博勒先生?战争结束了。”

他吐了口唾沫说:“你知道什么?你去打仗了?”

“可收音机已经播了,我也在报纸上看到了。”

博勒大笑。他说:“任何人都会把你当孩子看。你自以为长大了,但你居然还相信报纸上的一切?”

这话以前我也听过。博勒活了六十岁了,他发现的唯一真理就是:不能相信报纸上的任何东西。

这是他全部的哲学,但这并没有使他高兴。他成为这条街上最悲伤的人。

我认为博勒生性就是悲伤的。十一年来,我每周至少见他一次,但确信从没见他笑过,除了冷笑。他个子高挑,不胖不瘦,却面带苦相,嘴角下撇,眉毛下挂,两眼大而无神。

令我吃惊的是,博勒不做理发师后还能维持生活。我猜他是一个登记在册的搬运工,他的手推车是我见过的最小的。

那不过是两个轮子上架了一个小盒子,他独自推着。那高大的身躯,带着一副听天由命、无所谓的架势,让你觉着他这么做是何苦呢。小车上只装了两三包面粉或糖。

每逢周日,博勒又变回理发师。如果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那就是会理发。

博勒经常对我说:“你知道塞缪尔吗?”

塞缪尔是我们这儿最成功的理发师。他很富有,每年都会花一周时间去度假,而且喜欢让每个人都知道这事。

我说:“是呀,我知道塞缪尔。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碰我的头发。他根本不会理发,只会在我头上乱抓一气。”

博勒说:“你知道是谁教会塞缪尔理发的吗?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我,是我教塞缪尔的。他刚开始学理发时,连自己的胡子还不会刮呢。他哭着求我说,‘博勒先生,博勒先生,教我怎么给人理发吧,我求你了。’好,我教了他,瞧他现在怎样了,嗯?塞缪尔是越来越发了,但我仍旧住在这间破烂的老房子里。塞缪尔有一间专门理发的屋子,而我还得在那棵芒果树下露天理发。”

我说:“可是在外边挺好的呀,比在闷热的屋子里坐着好。可是你为什么平常不给人理发呢,博勒先生?”

“哈,孩子,这是个大问题。事实是,我就是信不过自己。”

“不对。你理发理得非常好,比塞缪尔强。”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孩子。当一个人坐在你面前的椅子上,你呢又不喜欢这个人,手里还捏着一把剃刀,这个时候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这些天,我只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给他理发,我可不愿意随随便便给谁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