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6页)

 

萌芽和降生的古老脉搏
皱缩得又硬又干,
地上的每一个精灵
都没了热情,像我。

 

他的余生还有二十八年的时光(在这段余下的岁月中,他于七十四岁时再次结婚),这个事实并无任何意义,因为他不可能预知此类后事。一位好奇的读者甚至会紧盯着“皱缩得”(shrunken)一词不放,并在“萌芽和降生的脉搏”(pulse of germ and birth)中觉察到某种委婉的意味。不过,这或许既琐碎又牵强,因为这四句诗作出的精神姿态比任何个人的哀愁都要更宏大,更坚决。这四句诗以“我”(I)字结束,“没了热情”(fervourless)之后那个长长的停顿使“像我”(as I)两字显得尤为奇特。

呈示部到此结束,这首诗如果到此为止,我们也能得到一首好诗,一幅描绘大自然的速写,许多诗人的作品集里充斥的正是这样的诗。因为,许多诗作,尤其是自然主题的诗作,其实就是未能抵达其目标的被拉长的呈示部,它们之所以半途而废,是因为诗人从已完成的结构自身获得了愉悦。

此类事情在哈代身上从未发生。他似乎永远清楚他的目标是什么,愉悦对他而言既非原则亦非诗中的有效成分。他不太追求响亮的诗句,他诗行的排列相当松散,直到全诗中那具有冲击力的一行,或曰全诗的要点突然出现。因此,他的呈示部通常并不十分悦耳,如果有例外,就像在《黑暗中的画眉》中这样,那也更像是侥幸收获而非有意为之。在哈代这里,一首诗里的主要收获总是来自结尾。他通常会给你们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即诗句对于他来说只是交通方式,赋予其合理性、或许还有神圣感的仅为这首诗的目的地。他的耳朵很少好过他的眼睛,但他的耳朵和眼睛又都次于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强迫他的耳朵和眼睛服从他的思想,其态度有时还十分粗暴。

于是,此刻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绝对凄凉的画面:被各自的死亡结局所掌控的一个人和一片风景。下一诗节给出了关键:

 

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在头顶的萧瑟细枝间——
一曲饱含热情的晚祷,
唱出无尽的欢乐;
一只年老的画眉,憔悴瘦小,
蓬乱着浑身的羽毛,
决定就这样把它的灵魂
投向越来越浓的黑暗。

 

对于任何一位喜爱哈代的人来说,这段诗都是一座宝库。让我们来看一看这首诗的主线,看看我们这位诗人想干什么。他想给你们指出一个出口,让你们步出上一诗节的死胡同。死胡同只能从上方越过,或是退回去。“响起”(arose)和“在头顶”(overhead)这两个词向你们说明了我们这位诗人所选定的路径。他在这里选择了全面的飞升;实际上,他选择了顿悟,带着鲜明的宗教内涵完全飞离了地面。但是,这次起飞的引人注目之处,却是与“一曲饱含热情的晚祷/唱出无尽的欢乐”(In a fullhearted eversong/Of joy illimited)一句的抒情释放如影相随的拘谨。这种拘谨你们在由“晚祷”(eversong)和“无尽的”(illimited)这两个词构成的长短格中也可以感觉到:这两个词都以停顿开启,吐字仿佛一口呼出的气息;仿佛这些诗行开头还是断言,之后在他的喉头却消减成了修饰语。

这里所体现出的与其说是一位不可知论者在诉诸宗教词汇时通常都会遭遇的难处,不如说是哈代本人真正的谦卑。换句话说,信仰的起飞在这里还受制于一种引力,即说话者尚不能确定他是否有权拥有这些飞升的手段。“一只年老的画眉,憔悴瘦小,/蓬乱着浑身的羽毛”(An aged thrush, frail, gaunt, and small, / In blastberuffled plume),这当然就是哈代的自画像。他那只众人皆知的鹰钩鼻子以及秃顶上翘着的一簇头发,的确使他看上去像一只鸟,尤其在他上了年纪之后。(“憔悴”〈gaunt〉是他十分钟爱的一个词,是他真正的签名,即便这仅仅因为这个词完全不具乔治诗派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