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4页)

带着对黑暗树林的记忆,让我们进入下一诗节:

 

树林对于鸟儿过于黑暗,
它灵巧地拍打翅膀,
寻找过夜的更好栖木,
但它这时仍能歌唱。

 

你们认为在此会发生什么呢?一个心地纯朴的读者——不论他来自英国还是来自欧洲大陆,甚或他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会这样回答:这里写的是一只在傍晚歌唱的鸟,它的歌声优美动听。有意思的是,他可能是正确的,而正是诸如此类的正确才使得弗罗斯特的声誉常年不衰。虽说实际上,恰恰这一节尤为阴郁。甚至可以说,这首诗写的是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很有可能就是自杀。或者说,即便不是自杀,那也是死亡。如果不能肯定是死亡,那么至少,这一节中也包含着死后的主题。

在“树林对于鸟儿过于黑暗”(Too dark in the woods for a bird)一行中,鸟儿,也就是歌手,在仔细地探究“树林”,并发现它过于黑暗。这里的“过于”(too)呼应着——不!是重温着——但丁《神曲》的开头几行:我们的鸟儿/诗人对“密林”的看法与那位意大利伟人的评价有所不同。更确切地说,死后的灵魂对弗罗斯特来说比对但丁更加黑暗。有人会问为什么,答案就是,要么因为他不相信这套说法,要么因为他有意把自己也归入了受惩罚者的行列。他无力改善他的最终地位,我要大胆说一句,“它灵巧地拍打翅膀”(sleight of wing)可能是指临终圣礼。总之,这首诗讲的是一个人上了年纪,正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寻找过夜的更好栖木”(To better its perch for the night)一句则是指他可能会被发配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不仅仅是指地狱,“夜”(the night)在这里指的是永恒。鸟儿/诗人唯一能做的展示自我之举,就是它/他“仍能歌唱”(still could sing)。

“树林”对鸟儿来说“过于黑暗”,因为它作为鸟儿的一生已经快到尽头。没有任何灵魂的悸动——也就是“灵巧地拍打翅膀”——能够改变它在这片“树林”里的最终命运。我认为,我们知道这片树林属于谁:林中的一根树枝终将是一只鸟儿生命的终点,而“栖木”(perch)则使人感觉到这片树林建造得非常合理: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就像一个鸡笼,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因此,我们的这只鸟儿注定要死亡,最后一分钟的皈依(“灵巧地拍打”〈sleight〉是一个魔术般的词)是行不通的,即便仅仅因为这位诗人太老了,他的手已无法快速地运动。但尽管老了,他却仍能歌唱。

在这首诗的第三节,你们可以听见鸟儿在歌唱:你们听见的是歌本身,是最后的歌。这是一个巨大的手势。请看一看,在这里,每一个词是如何延迟紧随其后的另一个词的:“最后的”(The last)——停顿——“那一缕”(of the light)——停顿——“阳光”(of the sun)——移行,这是一个大的停顿——“已消失”(That had died)——停顿——“在西方”(in the west)。我们的鸟儿/诗人追踪着最后一缕阳光,直至其消失之处。在这一行中,你们几乎可以听到那首动听的《谢南多厄》[6],一首描写夕阳西下的古老歌曲。这里能感觉出明显的暂缓与延迟。“最后的”不是限定语,“那一缕”不是限定语,“阳光”更不是限定语。而且,“已消失”本身也不是限定语,尽管它应该是。甚至连“在西方”也不是。我们在这里得到的是一首表现流连的歌:光的流连,生命的流连。你们几乎可以看见那根手指指向那源头,然后,在最后两行做了一个巨大的圆周运动,返回至讲述者:“但仍驻足”(Still lived)——停顿——“再听一曲”(for one song more)——移行——“在那画眉的胸腔”(In a thrush's breast)。在“最后的”(The last)和“胸腔”(breast)之间,我们这位诗人跨越了一个很长的距离:相当于一片大陆的宽度,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毕竟,他描述的是那缕仍然留在他身上的阳光,而这与树林的黑暗构成了对比。毕竟,胸腔是所有歌儿的源头,在这里,你们与其把这只鸟儿看作一只画眉(thrush),还不如把它看作一只知更鸟(robin);无论如何,是一只在日落时分歌唱的鸟:落日在鸟儿胸腔中的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