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俄剪影[1]

我从未想过我会做一场关于历史的讲座。不过,作为对自己不断增长的年龄作出的让步,一场以此为主题的讲座也在所难免。邀请我作此报告,这一举动所体现的与其说是演讲者观点的价值,莫如说是他显而易见的行将就木。“他已成为历史”,这是一句含有贬低意味的话,指的是一个过气的人物,而一个人正是在接近这一状态时摇身变成一位智者——有时是在他自己眼中。毕竟,那些向我们馈赠了历史这一概念的人——那些伟大的历史学家以及他们的描述对象——全都是逝者。换句话说,一个人愈是接近自己的未来,亦即坟墓,他就愈能看清过去。

我同意这一观点。承认人难免一死,这便派生出了各种各样的洞见和分类。归根结底,历史是一个离不开修饰语的名词。历史会自然而然地从我们自己的童年起步,一直回溯至化石。它可以同时表示总的过去、被记录下来的过去、一门学科、当下的性质或延续性之含义。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独自的古代版本;每一个世纪也都有;我相信,每一个人也都拥有。因此,要给这一名词下一个某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义便是件难以想象的难事,也没有必要去做此类尝试。它总是被泛泛地用作“当下”的反义词,要依据话语语境对其加以确定。就我的年龄和我的职业而言,我应该对这些反义词更感兴趣,对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感兴趣。在我这个年龄,对我这个职业而言,一个概念越是难以察觉,它便越具吸引力。

如果说我们与古代有什么共同之处,那便是虚无之前景。仅此一点便可促使人去研究历史,结果或许也正是这样,因为所谓历史就是对缺席的研究,而缺席始终能被觉察到,它比在场还要醒目。这也就是说,我们对历史的兴趣尽管通常被宣扬为对公分母的寻求,对我们伦理学源头的寻求,但它首先是末世论的,因而也是拟人化的,因而也是自恋的。可以作为证据的就是充斥这一领域的各种各样的修正主义争论,这些争论会让人想起一位模特就其被描绘的形象与画家展开的争论,或是一帮画家面对一张空白画布展开的争论。

还有一个证据,即我们偏好阅读帝王将相的传记,历史学家则偏爱撰写这些传记,这些历史人物与公分母没有任何关系,也往往与伦理学无甚关联。我们热衷于阅读文字,因为我们相信我们在自己的现实生活中也能占据一个中心位置,因为我们还对个人的重要价值抱有某种幻想。对此还要再补充一点:就风格而言,这些文字像传记一样是现实主义的最后堡垒,因为在这一体裁中,意识流和其他先锋派游戏手法均无用武之地。

最终的结果是表达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困扰着历史的每一幅画作。正因为这一点,那位模特才与那位画家争执不休,那些画家们才相互打成一团。因为那位模特——我们暂且称她为克利俄——可能认为她自己或者她的代理人比历史学家笔下的形象更果敢,更清晰。不过我们可以理解那些历史学家,他们之所以将他们自己的含混和诡秘投射到他们的对象身上,是因为在他们的眼前之物发出的光芒中,更确切地说是投下的黑影中,他们不愿显得像是傻瓜。历史学家的长寿路人皆知,他们借助展示顾忌和怀疑,将他们那门学科变成了一份类似于保险合同的东西。

无论这位历史学家是否意识到,他的窘境正因为两个空洞的钳制而无法破除:一个空洞是他思考的过去,另一个空洞是他貌似为之效力的将来。对于他来说,虚无的概念得到成倍的强化。或许,这两个空洞是相互重叠的。他无法控制这两个空洞,于是便试图赋予前者以生命,因为就定义而言,过去作为个人恐惧之源泉,比未来更易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