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或曰浮起的橡实[1](第4/6页)

但是,无论这一切听起来多么实际,在促使一位流亡作家紧盯着过去的诸多因素中,这些因素仍是占据第二或第三位的。其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前面提到的那种追忆方式,这一方式会使他不知不觉地受到稍感陌生的环境之触动。有时,一片枫叶的形状就足以使他感怀,而每棵树上则有着成千上万片的枫叶。在动物性的层面上,一位流亡作家的这种追忆方式一直是活跃的,虽说这似乎始终不为他所知。无论过去是愉快还是悲伤,它永远是一块安全的领地,这仅仅因为它已被体验;人类复归、回头的能力非常之强,尤其是在思想或睡梦中,因为在思想和睡梦中我们同样是安全的,这种复归、回头的能力简直能使我们无视我们所面临的现实。然而,我们采取这一方式并不是为了珍藏或握紧过去(最终,我们既不会珍藏也不会握紧过去),而是为了推迟现在的来临,换句话说,就是为了延缓时间的流逝。请听一听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那声宿命的感叹吧。

我们这位流亡作家的全部问题就在于,他也和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一样,紧紧抓着“美好的”或不甚美好的“瞬间”,但他不是为了看见这个瞬间,而是为了推迟下一个瞬间的到来。这并不是说,他想再年轻一次;他只是不愿看到明天的出现,因为他知道,明天会校正他的所见。明天出现得越频繁,他就会变得越执着。在这一执着中有着惊人的价值:如果走运,它会聚集起强烈的感受,于是我们便真的可以得到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了(读者大众和出版者们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他们始终关注流亡者的文学)。

但更为常见的毕竟是,这种执着会将自己翻译成为无休止的怀旧,这种怀旧,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在面对当前的现实或将来的未知时的失败。

当然,一个流亡作家也可以避免失败,通过改变他的叙述方式,通过叙述的更加先锋化,通过添加含有一定数量的色情、暴力、粗俗语言等成分的素材,跟着我们自由市场同行们的时尚走。但是,风格的变化和革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老家”,即故乡文学的现状,而与故乡文学现状的联系却已不存在。说到调味品,从来没有哪位流亡或不曾流亡的作家愿意显得似乎是处在其同时代人的影响之下。也许,问题的又一个附加的实情就在于,流亡会延缓一位作家的风格进化,会使他变得更为保守。对于一个人来说,意志力比风格更为重要,而就整体来说,流亡则使一个人的意志力要受到比在祖国时更少的刺激。需要补充一句,这样的状态多少会使一位流亡作家感到不安,这不仅仅是由于,他认为故乡的存在比他自己更真实(根据定义,以及所有对正常文学进程已经出现或臆想出来的影响),而且还因为,在他的意识中存在着一种怀疑,怀疑在那些刺激和他的母语之间存在着一种钟摆一般的依赖,或比例关系。

人们由于不同的原因、在不同的情况下最终过起了流亡生活。有些动机是好的,有些则是不好的,但这一区别在人们读到讣告时便不复存在了。你在书架上的位置,不是由你自己,而是由你的书来决定的。既然他们坚持要把艺术和生活区分开来,那么最好就让他们发现你的书很好而你的生活却很糟,而不是相反。当然,也有可能他们既不关注你的书,也不关心你的生活。

在国外、在异乡的流亡生活,就本质而言就是你自己的书籍那样的命运之前兆:被淹没在书架上成排的书籍中,你们的共同之处仅在于姓氏的第一个字母。你躺在这儿,躺在某个庞大图书馆的阅览室里,书页掀开着……你的读者对于你如何来到这儿的问题毫不在意。为了使你不被合上,不被放回书架,你必须向你那位自以为无所不知的读者讲述一个有些品位的故事,一个关于他的世界和他自己的故事。如果说这句话太富暗示色彩,那原本就该如此,因为暗示就是这整个游戏的名称,因为流亡生活在作者和他的主人公之间设置的距离,的确时常要求使用天文或宗教数字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