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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战争风云不可思议地被压制,先来的是蝗虫。饥荒广阔得令人无处逃难,以致庙里的和尚都要背尸体回来充饥。地里再没有白薯。我以前偷白薯时常被一个小姑娘捉住,我知道,如果我吃下一根手指,便会失去再见她的勇气。

我想在饿死之前再看她一眼,一步步爬下山来,推开她家院门后,我发现我再也不能够回到山上,因为她有着足够的粮食让我长到十八岁。

十八岁时我的胡须黑亮细密,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我成为一条壮汉,可怕的饥荒早已过去,我必将作为一个年轻力壮的农夫,娶妻生子。

她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嫁到了附近的东莱村,给我留下吃不完的粮食,每当坐在她亲手挖掘的地窖,我总是头痛欲裂,最终决定再做个和尚。她还有个弟弟,我原想照顾他长大成人,但我还是离去。

望着她弟弟站在土坡送我的身影,他是那么的弱小,我想:“别人的孩子能沿街乞讨,他为什么不能?”——我只能如此。

当我回到渐觉寺时,全寺的和尚已改变了信仰。他们念颂一本波斯商人传来的经书——《明王降世》。经中讲到,在人类罪恶无以复加之时,完美世界就会来临。

山下常有蒙古骑兵彪悍奔驰,经中有一句:“海中鳞蟹何者是?心生罪孽不净者。”说鱼、螃蟹的鳞甲,正是它们的罪恶显现,蒙古兵身穿铠甲,正如虾蟹。和尚们判断,现在的世界已不能再坏,完美世界就要到来。

此经在寺外的百姓间更为流行,听说远方有信奉《明王降世》的红巾军,拿起武器对抗元兵。我回到渐觉寺两个月不久,山上来了个受伤的人,他有着北方人的典型特征,说话慢悠悠无精打采,但眉宇间闪烁着果断刚强。

他常扒开包扎的伤口,对和尚们说:“这是蒙古人弄的。”在和尚们的惊叫声中哈哈大笑。他混不在乎的劲头,令我感到他是条好汉。

这支叫红巾军的队伍在一天深夜来到寺院,接走了养伤的大汉。看着火把照射下鲜艳的红巾,我心中升起复杂的情绪,痴呆呆地追出很远,直到他们停下问我:“你要不要参军?”

在寺院中养伤的人是一位首领,叫张士诚。他带领着我们去袭击一队落伍的蒙古骑兵。

我们的身体渗在水沟中,忽然感到大地波动。月光下,我们看清了要消灭的敌人,不是张士诚描述的二三十人,而是整整两个编队,六百余人。他们的铠甲在黑暗中反射着寒冷星光,当我们攻击的号角在山头响起,整个奔驰的蒙古骑兵立刻顿住,在黑暗中全无声息。他们的训练有素,令我们所有人都心头一惊。

我抡起把改装后的铡刀冲出,跑出五百米后才发觉身后没有一个人跟来。我孤零零地站在旷野,蒙古骑兵缓慢地分成两队,次序井然地将我包围。我回首看到水沟中张士诚的身影闪动了一下,便缩回了。

我心中是无可忍受的悲凉,抡起铡刀囫囵砍去,由于距离很近,那些蒙古骑兵怕我砍伤战马,便闪出一条道来,当我要从这条道跑出时,左右已伸来齐刷刷的长矛。

二十几只长矛逼迫着我行走,那些蒙古兵叽里哇啦地说话,听语气是感到开心。我走到一棵大树时,手中的铡刀被长矛灵巧地挑落,被逼着爬树,当长矛够不到我时,蒙古骑兵便拉开弓弦,随着一只只长箭钉在树皮,我被逼到树木顶端。

夜空的月色闪烁光晕,光晕中有着明亮的金星,天体的美丽令我震惊。在那一刻,我恍然记起曾听说蒙古兵爱玩一种叫“山羊上树”的游戏,将人逼上树梢,再放火将整株树烧掉,树上的人惊恐万状,蒙古兵可以兴致勃勃地看两个时辰,由于火是慢慢燃烧,往往烧成黑炭依然不倒,那时的汉人土地常有这样的黑树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