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3/5页)

山里的女人高知道啥,啥也不知道。

这天,从山道上肆马狼烟地走来两个人,穿着褪了色的军装,没有领章帽徽,斜挎着黄帆布包,别着领袖章。很革命,很精干,很郑重,很严肃的样子。野猪宕的工作组还没有撤,正在家里研究工作的老王和老万很郑重、很严肃地接待了两位山外来的革命战友。来人是靠山屯革命委员会外调人员,外调人说,靠山屯广大革命群众在伟大领袖光辉思想指引下,一举揪出了隐藏下来的日本汉奸特务孙宽厚,同时揭出了一个叫做“高”的日本军妓,这个女人沿着官道逃向西边山地。

老万转过脸去看着高。

高没有拉风箱,高止坐在们外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由面山的垭口,山垭处舍云翻涌过来,水一样地流向谷底……

老王见老万看高,立即意识到什么,对高说,你,过来!

高不理睬老王,依旧看她的云彩,老王恼了,走到高的跟前,点着她的鼻子说,我知道,你就是那个高,潜藏极深的日本特务。

外调人员也很兴奋,他们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阶级敌人再狡猾也逃不过革命群众的汪洋大海,没想到这么容易阶级敌人就落网了。

高对老王说,我不是日本特务,我是八路干部。

老王笑了,说,你是八路干部你怎不壮烈牺牲,你再不要丢八路的人了。高一句话说不出。

老万说,王组长,我老婆她有病,神经不清楚。

老王说,怎么,你还将她认作老婆吗,你的屁股坐到哪边去了,在这场与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中,你的立场是至关重要的,把日本特务养在家里,这个问题你要向组织交代清楚。

两个外调人员强调说,不是帝国主义,是军国主义。

老王说,不管是帝国还是军国,都是纸老虎。接着大喝一声:把她大(打)翻在地!高当下就被隔离审查起来,关在队部的小屋。几个人连夜轮番审问她,并没人打她,正是盛夏,房内换了百瓦光的灯泡,专照着高的脸,人们又将凳子架在桌子上,再让她蹲上去,颤颤悠悠,一次次地摔下来

没到早晨,她已经被折腾得不人不鬼了。

这已经是很温和很文雅的“帮助”方式了。

三天,不给饭吃,不让睡觉,到第四天,老万来了,送来了一罐小米粥。见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老万悄声告诉高,靠山电那个老孙死了,吊死在屯南边的一片荒地里,老百姓学大寨,平整土地,在荒地里挖出了一坑坑的人骨,说都是日本人干的,与老孙有关老孙就自动死在那儿了。

高说,老孙死得冤。

老万吓得直朝高摆手,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后来,老万掉眼泪了,说他也不想再追问高的来历,他早就感觉到高不是一般良家知女,只是没想到会和日本人有关系。

高问老万外面有没有雾。

老万说,大太阳晒着,哪里有雾。

高说,没有雾就好,我给你说说雾的事情,雾一起我就该上路了。

老万说,你的话我怎听不懂。

高借着一罐小米粥的精神,借着外面没有雾的艳阳天气,给老万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这是她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完整、系统的叙述,从此再没有过。

老万听呆了。

老万后来将这一切转述了出去,报告给了工作组,于是日本军嫂的帽子便很自然地戴在了高的头上。她骑着驴,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这些鞋是从村里搜集来的,七八双破鞋臭烘烘用绳连着。高先是在村街上游,后来坐着架子车到公社,再后来站在拖拉机的车斗里进了县城……不知谁找来了剧团演样板戏的日本军装,给她披挂上,将脸抹得五抹六道,耍社火般地在街上巡游,大人孩子看稀罕一样地在下头指指点点,有人朝她唾,有人扔石头,大家都知道她是将自己的X给日本人操的汉奸卖国贼,丢尽了中国人的脸,她活着的本身就是一个锗误。车下边那些鄙视的、愤怒的、好奇的、厌恶的,甚至是色迷迷的脸在高的视野里形成一个平面,—个一晃而过的平面,她看着他们,却如同没看见—样,她将自己的思路抽出来,抛向天空,让它们在上头荡啊荡,不落下来,让灵魂和肉体分离,她有这样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