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5页)

她想也没想就说,中。

那天晚上,高的臆想中是在和她的战友对话,而实际她是在和队里的饲养员老万在说话,老万是鳏夫,老伴得大肚子癖疾死了。用医学的说法这个病叫腹腔积水,是肝病的晚期,山里的百姓没这个知识,只道是肚胀,胀得像鼓,是孬病。有串乡的土大夫,用针扎了几回,也没见好,到底走了。

也没什么准备的,当下,高就跟着老万进了他盖在牲口棚旁边的土屋。

第二天早晨,老万蹲在门槛上叭叭地抽着旱烟,他问低头坐在炕沿上的高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高不吭声,此刻她的头脑无比清楚。

老万说,你说话呀。

高说,俺伺候你。

又等了许久,高仍旧没有说明的意思,老万叹了口气,将烟锅在门框上磕了磕无奈地说,我看你也是苦出身,不愿说算了……

往后好好过日子。高说,嗯哪。

高成了“老万家的”,成了野猪宕的正式社员。在山洼的热炕上,高有时也想起靠山屯的老孙,她不知老孙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她认为老孙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永远欠着人情的人,没有老孙的教诲,就没有今天这温暖的小屋和热炕,没有今天的温饱与平静。

老力则没有高那般的满足,他对身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多了一些隔膜,她身上的累累伤疤让他觉得恐惧,一个人会有这样一身伤一他想不出这个少言寡语的女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受过怎样的非人待遇。

渐渐地,高的脸上出现了红润,眼神也灵活多了,偶尔还会淡淡地一笑,让人觉得她并不难看。高的思路越清晰,她的嘴闭得越严,就是对老万,她也从不多说什么。她是老万的老婆,尽心地伺候着老万,她会操持家务,不串门,不惹是非,每天无声无息地在出出进进,像只猫。老万对高感情一般,说不上好也说不上环,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一个白得来的媳妇还能怎么着呢,惟一不满意的是她对两口子之间的事,从没有主动过,任老万怎么拨弄,如何激情,她永远是呆呆地仰在炕上,紧闭着眼睛,声息皆无,像根木头。老万甚至认为她还不如自己走了的婆娘,鬼女人就是病得起不了炕,对他也是有呼应的。这女人,天生的不起性。

高还是怕雾,山里一起雾,她就躲进屋不出来,浑身发抖,一脸惊恐。老万问她为何怕成这样,她说雾里藏着鬼。

老万说,雾就是雾嘛,雾一散什么也没有了。

年复一年地过去。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初时山里的人将那场革命看得很遥远,村里走出去几个半大小子,说是去步行串联,接着过来几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小队部的场上唱了几首造反的歌,跳了几个横着走的舞,吃了几口“忆苦饭”,喊了几句向贫下中农学习,就灰飞烟灭地走了。后来有工作组到野猪宕视察过几回,老说野猪宕的阶级斗争盖子没有揭开,老百姓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这“盖子”的把儿在哪儿,打哪儿揭。于是将队长換了,将支书靠边了,让串联回来的半大小子干,半大小子自个儿提着灰桶在村街上刷了不少人标语,弄得满村都白喳喳的,像戴了孝,工作组来了,说盖子还是没揭开。半大小子也蒙了,将个灰桶踢得老远,挺着脖子嚷:就是首都北京也没到这个份上哩一

这么着,革命的重担就转移到了饲养员老万肩上,老实巴交的老万,承担了野猪宕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的职务。工作组当时长住野猪宕,组长老王是从临近公社调来的干部,原先是供销社的采购,后来造反夺权,成了人物,威严得要命,张口是“大(打)翻在地,闭口是“不死(是)请客吃饭”。老王每天都要找老万研究革命形势,布置革命任务,老万嗯哪、嗯哪地应承着,烟锅子抽得吱吱响,没看法也没主意。高在灶后的阴影里缓慢轻柔地拉着风箱,老王对这个悄无声息的女人从来没有注意过,村里漂亮姑娘媳妇有的是,革命者是不能为美色所动的。老王只知道老万的女人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高,许是姓高,一个极普通的姓氏,总之,他无视这个女人的存在如同无视于那只盘在炕头永远呼呼睡觉的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