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过去(2000—2003)(第2/9页)

我们一起在她那堆满各样家什和图画、有些邋遢的公寓里做饭。说是一起做饭,其实是她做我看。在这期间,我们聊到了马蒂搬家的事情。不久前,马蒂把他的公司卖了一大笔钱,转而去慕尼黑工大教书。他和埃莱娜在英国花园[22]附近买了一栋房子。

“你能想象吗?”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晃荡着双腿,“他住的地方离我们从前的家只隔了几个街区。”

“我知道我们早晚要回去,”她一边把罗勒切细,一边说,“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永远都不会回慕尼黑的,凭什么?”

“因为我们当时离开那儿是迫不得已。”

丽兹点燃了一根线香。收音机里放着墨西哥民族音乐,她跟着哼了起来。我想象着她在音乐课上给学生们弹吉他时的神情,想着她作为奖励画在低年级学生作业本上的小人和小动物,想着她在夏天带着他们一起排戏的样子。姐姐徘徊和迷茫了许多年,在我看来,她的生活现在总算踏上了正轨,恢复了父母在世时的样子。她找到了回到过去的路,就连哥哥似乎也找回了自我。我几天前在咖啡馆里注意到了邻座的一群人。为首的男人年龄与我相仿,把同伴逗得哈哈大笑,举手投足间便能掌控全场。我不安地扭过头,但他的一举一动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那一瞬间,我想到,如果有些事情没有发生,我也会成为那样的男人。

外面传来一阵叫喊声。一群孩子从混凝土墙围着的内院跑过。

“它本该几岁了?”问这句话时,我一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这个问题显然不合时宜,姐姐的目光黯淡了下来。“五岁。”她说。

“你还经常想起那件事吗?”

“没以前那么频繁了,但有时候我还是担心自己错过了机会,再也当不了妈妈了。第一次是在寄宿学校,那会儿我太小了。跟罗伯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年龄正合适。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生出孩子呢!”

她依然在不停地抛弃男友,以避免被他们抛弃。她的上一任男友是一位荷兰演员,那段感情也以失败告终。“他就是个蠢得迷人的浑蛋。”丽兹有一次这样说。

马蒂也还没有孩子,反倒是在几年前养了条狗。他脑子里实在没什么墨水,干脆就给这条狗取名叫狗。就在不久前,他还大放厥词说,反正早晚都要去见上帝,何必再生孩子自寻烦恼。

丽兹对此愤愤不平。“这些都是虚无主义的胡说八道。”她说,“你也知道这些话都是不对的。实际上,这些奉行虚无主义的人都是一群玩世不恭的浑蛋。他们假装一切都毫无意义,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没什么可以失去。这种态度看似无懈可击,不容置疑,但深究起来其实不值一驳。”

她摇了摇头,点了根烟。“生死的对立面就是虚无,”她嘴里嚼着烟头,“如果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真的就会更好吗?我们总归得活着,我们创造艺术,与人相爱,我们审视世界,既承受痛苦,也享受欢乐。芸芸众生以不同的方式生存,并以此抵制虚无的侵蚀,但也要为此付出死亡的代价。”

我又想到了阿尔瓦和那辆红色菲亚特。头天晚上,我梦到自己在战场上穿行。一架架直升机从空中坠落,炸弹如雨点般落下,周围的人纷纷倒下。这座城市注定要沦陷,但我却在枪林弹雨中一路前行,因为我听说阿尔瓦在市中心的一幢房子里被俘了。我像疯子一样在城里奔走,累得筋疲力尽,有几次更是死里逃生,但却一直到不了目的地。就在这时,我醒了过来。

这晚过后,回忆像潮水般涌来。梦有自己的时间观,更准确地说,梦境根本不存在时间先后的差别。我想起自己刚在操场上跑完步,阿尔瓦则躺在草坪上看书。当时,我经常躺到她身旁,在她耳边吹气。这通常会让她咯咯直笑,但有一天下午,她却对此毫无反应。她双手紧紧抓着一本书,显然一位她喜欢的主人公刚刚过世了。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流泪了。我不想打扰她,但注定要与她分享这一亲密时刻。望着她涨红的脸,我意识到阿尔瓦是多么喜爱文学,这种喜爱远胜我所认识的其他人。她坐在我身旁,被一个故事深深触动,这一幕同样触动了我。我恨不得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保护她,使她得以远离自己,远离所有她不曾告诉我的事物。但之后一切都变了样,而这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