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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郑惕站了起来。他的目光越过我们头顶上方,穿过我们身后的白色墙壁,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吟诵的不是古体诗,而是一首现代白话诗。他的诗将我们从山川湖泊带到一座现代城市,上海。黎明的雾气弥漫在上海法租界的街道,两旁一个个黑色铁制灯柱上亮着昏黄的街灯。灯柱造型优雅,柱体上伸展出一条条卷曲的铁杆,供行人挂帽子、手杖或雨伞。然而,在郑惕诗中的这天清晨,挂在警察局门前灯柱上的东西很不寻常。郑惕声音颤抖地描述着悬在灯柱上的一颗人头——凝固的鲜血、裸露的皮肉、碎裂的骨头、圆睁的双眼、张大的嘴巴、紫色的舌头,就在几个小时前,它们都还属于一个年轻人,上海一家报刊的主编,周文儒。

我们都沉默不语,为诗中一连串排比所描述的残酷事实所震惊,似乎我们正用自己的双手捧着那颗头颅。郑惕跌坐在椅子上,抽泣道,“文儒,我的挚友。”我轻轻拍了拍婆婆的手,希望她不会联想到自己父亲滚落在士兵马蹄下的头颅。我猜婆婆小时候一定跟我当年一样,想知道一个人的头被砍掉后,是不是还能继续思考和感受。我尽量不去想聿明。砍掉一个人的头是多么简单啊!转眼间一个人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郑惕撩起他垂落到汤碗里的卷发,举起酒杯。“敬中国和她的英雄儿女。”他说。

“敬中国和她的英雄儿女。”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范昊甫是最后一个朗诵的。他缓慢地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异常柔和,让我不禁暗想,这个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是不是喝醉了。

我们分别的地方

已是青苔蔓蔓。

他开始念诵了,声音中充满了柔情蜜意,我不由得暗自诧异。

你布满征尘的军靴

依然穿在脚上。

然后,我明白了,这是一首模拟女子口吻的诗。我熟悉诗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几乎不等他念出来,诗中的词句已经从我心间流淌出来。他是在描述我的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聿明离我越来越远,他的模样渐渐变得模糊,我每天看着月亮圆了又缺,冰冷的月光愈发加重我内心的痛楚。范昊甫看见我的眼泪,他似乎有些喜悦。我讨厌这个人,他现在的样子比之前朝我眨眼睛时更可恶。

“让我们敬那些留守家中的人。”他一脸庄重地说。

我举起酒杯,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谁允许他窥探我的内心?我脸上的表情承认了他诗里的人就是我。我心想,以后最好不要跟一个现代派作家见面,最好不要把自己暴露给一个喜欢窥探的人。

我们离开时,婆婆停下来赞美范昊甫的诗。

“很高兴您喜欢我的诗。”他说着目光掠过我的面颊。

“再见,范先生。”我不想再跟他多说,他对我已经知道得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