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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皮乳鸽端上桌时,大家正讨论得热火朝天。服务员把脆皮乳鸽放到餐桌转盘上,这时,魏先生想把话题转移到历史上战争期间,文人所面临的艰难抉择。他旁征博引,谈到古时候著名文人所采取的不同态度。但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要表达自己的看法,魏先生的一个观点还没讲完就被其他人打断了。我心里为先生感到难过,几乎要掉下泪来。虽然我小时候也打断过先生很多次,可我从来不会这么粗鲁,也不会当着先生同辈的面。

范昊甫的嗓门最高。“我们只有一个责任。”他坚持道,“鼓励人们去反抗。在后方擂响战鼓。”

“如果所有知识分子都被杀了呢?”一位老先生撕着鸽子腿问,“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要怎么办?”

“作为知识分子,”老高把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丢到盘子里,“我们的责任是让中华民族的文化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变成日本顺民,又怎么可能延续中国文化呢?”范昊甫质问道。

“好了,好了。”魏先生举起双手劝道,“没人说要成为日本顺民。历史上有很多文人在战争期间依旧保持着高风亮节,他们既保全了骨气也保住了性命。”

我看着一张张吃得油腻腻的嘴,暗忖假如自己是一名被人奉为导师的知识分子,我会怎么做。餐桌四周的人手里挥着鸽子翅膀和大块的胸肉,仍然在各抒己见,何颂优雅地翘着兰花指,从脆皮乳鸽上一点点往下撕肉。刚开始,我坐在那里认真倾听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后来完全沉浸在他们诗人般热烈奔放的激情中,我心中涌动着一股对中国无比强烈的热爱,远远超越了自己曾经没来由的恐惧和愤怒。

吃完鸽子,服务员端来洗手盅,我们把柠檬片丢进去,洗干净油腻腻的手指,又用餐巾蘸了点洗手水,擦了擦嘴巴。“当时的情景太好笑了!”郑惕扔下餐巾哈哈大笑,“罗圈腿的日本小鬼子像群老鼠一样四处乱窜。他们根本搞不清楚到底应该先把哪些武器藏起来。”

“那些长官也搞不清。”范昊甫说,“可他们不会因此饶过手下的。”

大家点了点头。在座的都知道,日本人对待他们自己人也是极为残忍的。我看着面前的洗手盅,想象着日本军官和士兵们在甲板上忙着遮盖武器装备的情景,他们涨得通红的脸上写满愤怒和屈辱。不过,我心里明白,光是惩罚手下士兵是平息不了日本人的怒火的,他们会让其他人付出代价。既然英国人保持中立,又有强大的海军做后盾,那么倒霉的只会是中国人。

跟在脆皮乳鸽后面上来的是炒面线,接着是一道紫菜清汤。服务员帮我们每个人盛了一碗汤,大家都想快点喝完,包间里安静下来,只有轻轻吹凉热汤的呼气声、呼噜呼噜的喝汤声和碗勺碰撞的声响。跟第一道菜端上来时忙着大快朵颐不同,现在大家不说话是急着吃完这餐饭。我们已经准备好听诗歌朗诵了。

大家公推魏先生第一个朗诵。他做了首古体诗,古体诗常常借古喻今,引用多个历史典故表达对当今社会的看法。餐桌上仍然摆着汤碗和吃了一半的炒面线,魏先生拉开椅子,双手叉在腰间,开始朗诵他写的一首新诗。

咸阳桥畔别君去,

飞絮如雪霜满地。

诗的开头几句让人联想到古都长安城外著名的咸阳桥,大家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不是一名士兵即将踏上征程,而是一个人想要摆脱滚滚红尘,退隐山林终老余生。我看着先生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听着他描绘的一幅幅画面——北方连绵起伏的深山,一棵孤零零的青松,隐居在山洞中的人。

接着几位老先生各自朗诵了自己的新作,然后是何颂教授。他们全部采用古诗体形式,表达了自己在这场战争中的立场。听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朗诵,我忍不住在心里做比较,想选出最好的一首。在我看来,魏先生的诗最好,不过老高的诗也无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