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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爱妻,信中写道。这段话在信纸上端,左边第二列。我的内心充满了战士对家园的渴盼——回到母亲和孩子身边,而最最重要的,是回到你的身边,我挚爱的妻子。亲爱的安丽,言语已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思念。爱你的丈夫,聿明。我把这段话重新看了一遍,又看了第三遍,然后才从头开始看。

信是用纤细的蓝墨钢笔写的,字体大小均匀一致,正是他的风格。想到他一定有张桌子可伏案写字,我就觉得欣慰。他一如既往地把每个段落都用带小括符的阿拉伯数字标上了号。他在第一段里询问我们是否安康,为没有陪在我们身边而道歉。在第二段,他说他想到我们可能已经逃去香港或马尼拉,但如果我们还在这儿,也不必忧心,鼓浪屿相对安全,除非日本人想跟西方势力较量,否则他们不会招惹这里。

我添了个儿子还是女儿?他问道,这是第三段。你和孩子都好吗?上个月快到月底时,我总是想到你,还有我们就要降生的第二个孩子。请给我寄些照片来吧,要分别拍你的和新生儿的、你和两个孩子的、我们的两位母亲和孩子们的。

我忍不住轻声笑起来,这就是他——老样子——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要做什么。

我当兵已经7个月了。他在第四段中写道。即使在睡眠中,我的耳朵也已经能听见最轻微的脚步声,步枪上膛的咔嗒声像寺庙里的撞钟一样响亮。我曾顶着烈日和暴雨长途跋涉。我跟庄稼人一样皮肤黝黑,我的脚已经习惯了水泡。这些是战士生活的一部分,实在不足挂齿。我最担心的,是自己所肩负的保家卫国的重担。敌人的进攻迅猛无情,我只是个接受过仓促训练的少尉,然而,每天我不是在领军打仗,就是在各种特殊环境下监督建设或拆除工程。我们的部队经常要同时做两件事,一边与敌人交火,一边得为工业建设抢救出尽可能多的资源。我们一点一点地把工厂搬往内陆——靠船或卡车,甚至靠驴车和我们的战士肩扛背驮。正如人们所说,这是一场毋庸置疑的大迁徙。同胞们历尽磨难而不屈不挠,他们构成了这世上最有智慧的民族。我为自己身为中国人而骄傲。

这是信中最长的一段,接下来的第5段里,他阐述了日军在武器装备上的优势。他抱怨说,本应是我们友邦的美国居然向日本供应燃料和铁块,而且对此毫无愧疚。我停了片刻,欣赏着他隽永飘逸的字体。即便用钢笔,依然字如其人,坚强、自信,同时又细腻、雅致。

第6段他留给我一个今后的通信地址,那是国军的信件中转站。

我又读了一遍那些绵绵情话,然后把航空信纸折起来,放进桌子左上方的抽屉。下封信里,他会回答我每天吃了什么、穿得暖不暖、睡得够不够。出于礼貌,他会首先回答这些问题。而现在我又有另外的疑问了,他为什么没有跟随蒋介石的主力部队撤往内地?中国的海岸线已经完全被敌人占领,他们是怎么从外界获取物资的?

我爬上床,把鸭绒被拉到项下。战士们夜里还围坐在火堆旁吗?他们还会训练信鸽,以防万一无线电不通吗?下次见到聿明,我要问问他。有那么片刻,我真的看见了他,真实而具体,仿佛就在眼前。他微笑着迎向我,旋即又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