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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母亲正拄着拐杖,在客厅蹒跚着四处走动。听了我们的叙述,她叫来阿桂。“喊素莉来帮忙。我要你们把储粮间的罐头和米袋子归拢一下,这样,年轻女眷们,像安丽、素莉、宝萍都可以藏身。我们要做好准备,预防万一日本人对公共租界有动作。安丽,”她转向我说,“今天你见得也够多了,往后就待在家里,安全些。”她和婆婆对视了片刻,随即掉转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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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撤离的动静,或许我以为我听到了——大概只是做梦,指望我军的撤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也许,我所听到的只是那些被抛下的人——他们的恸哭声嘶哑空洞,像是胸膛被炸出大洞,他们既惊讶于其空虚无物,又困惑着其毫无痛感,心肺破碎处气若游丝。

事发之前,一切仿佛在情理之中。你大致都能理解,父辈亡故、丈夫参军、师尊泯灭、甚至败军弃城。这些都不是新鲜事,你以为一旦自己遭遇到,也可以了然。而当一切真的发生,便不再貌似理所当然,你会发现,自己丝毫无法理解被抛弃的感觉。

我军于夜间败退。正如古话所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次日拂晓,敌人开始新一轮的猛攻,此时屿仔尾炮台仍在中国海军的控制中,日军转而将火力集中到厦门岛另一侧。日军轰炸机不再兜着圈子飞回台湾,而是在鼓浪屿低空盘旋着。我正匆忙赶往代老师家。我感觉射击手仿佛盯上了我,飞机从头顶飞过时我赶紧躲到屋檐下。然后我鼓足勇气钻出阴影,继续往前走。这不关我的事,可……我推开一群目光呆滞的难民,来到代老师门前,我想知道她是否会留下来。

我撩开脸前的发丝,敲了敲门。“代老师,”我喊道,“我是刘安丽。您在家吗?”

门开了道缝,是代老师的公公,好又早裁缝铺的裁缝,向外窥视着,“你不能见她。”他压低嗓子说。

“为什么?”

厚厚镜片下的鱼泡眼眨巴了一下,“她不在这儿。”

“那她在哪儿?”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叫他们走了。”说着,他又挺了挺胸,“他们都跟张校长一起去香港了。”

“都有谁?”

“老师们。所有人。”

这不可能。崔老师不会走的。历史老师孟宇也不是那种会被日本鬼子吓跑的人。他们怎么能离开鼓浪屿?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别生气啊,刘小姐。”老裁缝换了副口吻,“我儿子答应,只要一停战,他马上回来。这样的话……”他埋下头,“我的孙儿们也就安全了。”

我真想给他两下子。他就不能出面制止吗?他对自己的儿子这么放任自流吗?但我只是退了出来,礼节性地跟他告别。

在回家路上,我经过学校前的巷子,说不定能在那儿看到一些老师。我挤过从学校大门蜂拥而出的嘈杂人群,绕到侧面。我爬上山坡,靠着一根低垂的树枝向底下往日的操场望去。地势较高的大操场以往是学生们打羽毛球、排球和列队做操的地方,现在有成百上千的男女在墙边或站,或蹲,或靠,他们的孩子在旁边挤成一团。地势较低的小操场和屋檐下曾是我们跳绳和玩弹珠的地方,现在也到处躺满了人,地上、草席上、连乒乓球台上都有人。

我掉转头,逃也似的跑了,从山上到下面的巷子里,一路跌跌撞撞。那些人是逃难百姓,他们无处安身。可我终究看不下去……他们挤占学校,排挤我们……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我经过了煤仓、老印药房和龙头路茶馆。在吴寡妇的面馆外,我跟人打了个招呼,却没留意到底是谁,是她哪个儿子还是所有的五兄弟。我想歇会儿,想在客厅里宽大的床垫上躺躺。但是进了巷子,我又径直从家门口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