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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唇边闪过一丝笑容,却没有回答我。

到达山顶后,我们回望大海。海水湛蓝,对于世代移居于此的闽地人而言,那是一种希望之色。

“去岛上另一头看看吧。”婆婆说。

我们从岛上迂回的街巷中挑了一条相对最直的路线,横穿鼓浪屿的南部腹地。婆婆迈着大脚阔步往前走,长及脚踝的裙裾翻飞,我一路小跑地跟着她。离轮渡码头越近,就遇见越多迎面而来的人——背着包袱的后生、拖家带口的人、庄稼人、体面人,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们向我们打听市政厅、英华书院或任何可能收容难民的地方。一位戴着呢帽和墨镜,胡子花白的先生问我们鼓新路怎么走,说是有远房表亲住在那边。婆婆给他指了路,又向他打听前方的消息。

“昨天,”他说,“两位营长捐躯,谭师长负伤。我军只得连夜后撤到江头。厦门沦陷是迟早的事了。”他提起随身携带的竹笼,看着里面的金丝雀。“多少朋辈成新鬼,一言难尽啊。”这句诗令我热泪盈眶,不禁又想起了代老师。

我和婆婆互相搀扶着,从这群张皇的男女中挤出一条路来。在海堤上,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厦门方向的逃难人潮。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船只向鼓浪屿驶来,而在对岸的厦门岛,人们纷纷涌向海岸,争先恐后横渡海域,投奔相对安全的鼓浪屿公共租界。

一队敌机从头顶飞过,一如既往地向台湾飞去。其中一架猛然离队,向正在行驶的船只俯冲过去。它的下降角度极陡,我一度以为,飞机会一猛子扎到海里,再冒出水面,嘴里叼着一尾活蹦乱跳的海鱼。而事实是,它拉平机身,开始向那些平民船只扫射,机枪子弹在海面激荡开一条笔直的缝,接着射进船里。枪膛的金属撞击声和子弹射落的摩擦声戛然而止后,空中响彻着人们惶恐的尖叫和跳船坠海的水花声。

我旁边一个招风耳男人朝空中挥舞拳头,“该死的日本狗杂种!”他咆哮着。我们都跟着吼起来,这是愤怒但又无奈的集体控诉。飞机消失不见,我们回头去看那些弹痕累累的船只,还有在水中挣扎的人们。靠海岸不远处,有一艘小船濒临沉没,一家人紧抓着船舷。一艘汽艇快速朝鼓浪屿方向驶来,与小船擦肩而过。汽艇要靠岸时,人们将它推开,冲船员嚷着掉头去救人。就在大家争执不下之际,小船没入水里,留下六七个人拼命扑腾着。救人啊!我不停地祷告,眼见得一个又一个小脑袋消失。天晓得,为什么当妈的没教会他们游泳?

婆婆握紧我的手。“我们看得够多了。”她说。

四周的人推推搡搡,我快要喘不过气了。“走这边。”我边说边把婆婆拉进一条小巷。我原本没打算去代老师家,但我们不经意间已经到了她家所在的僻静小巷里,他们夫妻俩和孩子们一起住在她婆家。我想,日本人如此滥杀无辜,不知代老师有何高见。我敲了敲门。楼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难为情地退后几步。听着是她丈夫的声音,他是和代老师同一所学校的数学老师。

“你怎么总是这么固执?”他大声嚷嚷。

“我管这叫责任。”代老师回答。

“你,”男人气急败坏地喊,“你做什么事都有一套说辞。”

“娶我之前,你就知道我是知识女性。”

“我们走吧。”婆婆刚开口,门就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茫然地看着我们,我说我们晚些再来,她一言不发关上了门。

“你以为我一点都不在乎学生吗?”我们走远了,依然能听到男人的声音,“要是我能做主,我肯定会留下,你知道的。”

我仿佛能看见他瘦弱的肩膀和梗着的脖子,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代老师的丈夫为人精明,仪表堂堂,只不过,嗯……要是有人让他跑路,我保准他会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