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们头顶上的天空从铁灰色转为黑色。

“那是什么?那边?”女人指着一处星座,位置在他们庄院尽头一片赤杨木、橡树,间或还有白桦组成的树林上方。

坐在她身旁的男子动了一下身子,把玻璃酒杯搁在桌上。“不确定。”

“是仙后座,我敢肯定。”她把目光从星空移下来,遥望着那片广阔的国家公园。在他们的庄院和公园之间,隔着一块深色空间——那是隐约可见的新英格兰湖。

“也许吧。”

他们在石板铺成的平台上坐了一个钟头,葡萄酒和十一月里少有的好天气温暖了他们的身体。渔网支架上点着的一根蜡烛照亮了他们的脸庞,四周洋溢着树叶腐败时散出来成熟的甜丝丝气味。半英里之内都没有邻居,可他俩谈话时声音极轻,好像耳语似的。

“有时候,”她慢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母亲还在我们身边?”

他笑了。“你知道我对鬼魂有什么看法吗?我总认为鬼都光着身子,你说对吧?衣服是没有灵魂的。”

她朝他看了一眼。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只看见他的灰白色头发和棕黄色便裤。(这正好使他带上了几分鬼气,她想。)“我知道世上没有鬼魂,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举起那瓶加州最好的“雪多乃”葡萄酒,给自己斟了一点。她一失手,酒瓶的瓶颈撞得玻璃杯“当”地响了一声,他们俩都吓了一跳。

她丈夫的眼睛仍望着星空,问道:“怎么了?”

“没事。”

莉丝·艾奇森用修长、红润却布满皱纹的双手漫不经心地梳理了一下金黄色短发,可头发仍是不驯服地散乱着。这个已有四十岁年纪的女人舒展柔软的腰肢,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身后矗立的那幢殖民地时期建造的三层楼房。过了一阵,她说:“我提起母亲,意思是……真不容易说清楚。”然而身为一名教授高雅的“女王英语”的教师,莉丝奉守这样一个信条:不能因为说不清楚就不说。于是她又说:“我的意思是,母亲是一种‘存在’。”

正说到这里,天蓝色支架上的蜡烛光闪烁了一下。

“我不说了。”她朝烛光点了点头,两人都笑了。“几点了?”

“快九点了。”

莉丝又抬头望着星空,心想母亲倒适合当一个鬼魂。她去世才八个月,当时她坐在一把老式摇椅上,探头俯视下边的平台——就是莉丝和欧文现在坐的地方。老太太忽然把身体往前一探,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嘴里说:“哦,那当然,”说完就平静地死去了。

这幢房屋也很适合于闹鬼。这是一栋深色的方形建筑,面积之大,连十八世纪的一个子孙满堂的大家庭住进来都显得空荡荡的。房屋侧面贴着粗糙的鳞状棕色杉木板,已是饱经风霜的模样。门框、窗框等处的装饰面是深绿色。独立战争时期这里曾当过客栈,里面隔成了许多小房间,由狭窄的走道相连。天花板上横竖交叉着布满蛀虫眼孔的梁木。莉丝的父亲说,墙上和房柱上的几排指头粗的小洞是义军在房间里抗击英军时用滑膛枪射出的弹孔。

过去五十年来,她的父母已经在装修上耗费了大量金钱,但不知为什么这幢房屋的设施始终没有完善地配置起来。供电线路只能负担低瓦灯泡,今夜从平台上望去,那些亮着灯的波纹形窄窗像是黄疸病人的眼睛。莉丝心里还想着母亲,她说:“比如,在她去世前不久,她说,‘我刚和你爸爸说过话,他说他很快就要回家来了。’这件事很古怪,那时候老头子已经死了两年。当然这只是她的想像,但是对她来说,这种感觉是真实的。”

那么父亲?莉丝有些说不清了。老劳伯歇也许没有灵魂。他死在西思洛机场一间男厕所里,手纸供应器出了故障,他气得用力一拽,就这么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