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的历史(代跋)(第5/8页)

但真的“没有本质的不同”吗?这只是世俗的看法。本质的不同恰好在于,一种新人类形成起来了。“把自己分裂成两半的过程就是在最终的意义上成人的过程,否则哈姆雷特就不是哈姆雷特,而只是国王,只是王后,只是大臣波乐纽斯。那种成长的剧痛,可说是一点也不亚于地狱中的硫磺猛火” [199] 。这样,哈姆雷特的一切行动的意义就都归结到他个人的内在的灵魂冲突中来了:

却原来复仇是自身灵魂对肉体的复仇;凡是做过的,都是不堪回首,要遭报应的;然而消灭了肉体,灵魂也就无所依附;所以总处在要不要留下一些东西的犹豫之中。首先杀死了莪菲丽亚的父亲,接着又杀了莪菲丽亚(不是用刀),然后再杀掉了她的哥哥……细细一想,每一个被杀的人其实都是王子的一部分,他杀掉他们,就是斩断自己同世俗的联系,而世俗,是孕育他的血肉之躯的土壤。 [200]

所以,尽管哈姆雷特的行动从外部看来整个是失败的(因为除掉国王这样一个小人所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正义的秩序也并没有因此而建立起来),但从摆脱外部存在而向人性理想升华这一主体意向而言,这些行动却具有崇高的艺术典型的意义。如残雪所说的:“血腥的杀戮首先要从自己开始,也就是撕心裂肺地将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属于鬼魂,一半仍然徘徊在人间。也许这种分裂才是更高阶段的性格的统一;满怀英雄主义的理想的王子直到最后也没有真的发疯,而是保持着强健清醒的理智,将自己的事业在极端中推向顶峰,从而完成了灵魂的塑造” [201] 。重要的不是他的人性的理想是否能够或已经在现实中实现出来了,而是一个有意识的艺术灵魂的诞生,是莎士比亚和哈姆雷特在这里的说话的“姿态”,即“展示着未来的可能性”的姿态。

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子的一系列行动,我们就可以发现,这些行动虽然是盲目的,甚至正因为它们出自于盲目的本能冲动,它们就是一种类似于艺术创造的“豁出去”的过程。用残雪的话说,这是一种由“本能”创造的“奇迹”,是灵魂的逐步塑造。“人通过摧毁来达到认识,边做边觉悟。这个沉痛的过程是不知不觉的,正如同艺术的创造不能被意识到一样”,“只有那些窥破了人生意义的人,才会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把人生当舞台来表演一回。所以又可以说哈姆雷特重建的是艺术之魂” [202] 。一切世俗的复仇、王位的争夺、公理的战胜、秩序的建立其实都不重要,它们都只有作为理想人性表现自身的手段才有意义,甚至只有当它们否定自身、即在它们的失败中,它们才更纯粹地表现了理想的人性,才真正有意义。这就使这些行动更加具有艺术性和原创性,而彻底排除了功利的考虑,即排除了理性。所以残雪说作为艺术家的人物“不能预先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历程,因为这个历程要靠自己在半盲目半清醒中走出来” [203] 。艺术创作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冲撞和突围,是使不可能成为可能,因此没有非理性、本能和直觉是不行的。但非理性只是艺术创作的动力,支配这动力朝着某个方向施展的却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理性,即艺术自我意识。没有高度强健的艺术自我意识,艺术本能只会导致自我崩溃和失控。任何伟大的艺术作品都是在这种强大的张力中形成起来的。残雪本人的创作态度对这两方面都极其看重,她的作品既是直觉的、下意识的、“白日梦”式的,但同时又是控制得极好的、高度自我意识的。只有把创作当成是对自己灵魂的一种积极塑造、并意识到自己就是他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的艺术家才能做到这一点。在莎士比亚那里,艺术灵魂的这一结构也许还不是很清晰地被意识到了,或者说,古典艺术的自我意识还处于无意识阶段,反之,其直觉和本能还处于意识阶段(受到意识的束缚的阶段)。只有现代艺术才使双方向两极扩展开来,从而变得清晰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