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的历史(代跋)(第4/8页)

这就是残雪自己在创作中惯用的“分身术”,对此,评论界早有人指出过了。例如程德培曾写道:残雪“用她的小说向我们证明了,她是具备了将人的两个灵魂撕离开来,并让它们相互注视、交谈、会晤,又彼此折磨的能力。我以为,这不仅是残雪与众不同的感觉,而且也是她构筑小说的基本特色”,她“把单个的‘我’分离成无数个‘我’与‘你’,然后再繁衍她的小说,从这个意义上讲,残雪的小说形构,就是让灵魂撕离成一种对话的形态。” [196] 但用这种方式来看待和分析别人的小说,作为她评论作品的切入点,这却是她的一种最新创造。当她把这种眼光用在处理卡夫卡一类的现代作品上时,人们还可以理解,因为残雪和他们都属于“一类”作家;但现在面对的是古典作家,人们就不免要问:这样做有根据吗?

我以为,只要我们接受前述“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的原则,及“一切书都是一本书”的思路,这一点并不难理解,不只是有根据的,而且是极其深刻的。因为,残雪所揭示的正是人心、人性和人的灵魂的真相,即从终极本质上来看,“一切人都是一个人”,人与人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或者是能够相通的);但在现象和现实生活中,这种同一性和相通性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在一个漫长的、直到无限的历史过程中才展现出来的;而在此过程中,人与人通常并不意识到他们的相通性和同一性,更多地倒是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相通、格格不入、不可理解甚至相互对立。而艺术家则正是在这种相互对立和冲突的现实中体会到人性的更深层的同一性并力图将它表现出来的人。伟大艺术家的特点(也许只有宗教圣徒与之类似)就在于,他具有那种能够把极其对立和矛盾的灵魂全都容纳在自己心中的强大灵魂,而较小的艺术家和一般人则只能容纳与自己相近的灵魂,如果要他们像伟大的艺术家那样超升于现实生活之上,去和他们极其厌恶的对象出自内心地和解(如同被逼迫吃恶心的东西一样),他们就会因精神分裂而导致崩溃。因而在他们眼里那些大艺术家也都是些白日梦者和疯子(如莎士比亚就被称作“喝醉酒的野蛮人”)。当然,即使伟大的艺术家,也不见得就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特点,他们也许只是在谴责恶人的时候有一种隐隐的同情,在赞美好人的时候语含讥诮,更常常寻找那种将极端的善和极端的恶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的契机,以此把人性引向深刻。现代艺术和古典艺术的一个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对艺术家的上述使命是否达到了自觉。如果说古典艺术只是揭示善恶的冲突和互渗关系,这种揭示还陷在人性的某种具体历史场境之中,那么现代艺术则已经超越于善恶之上、之外,它更能不受人性中的某一个方面的干扰而揭示出完整的人性。但古典艺术在潜意识中……是和现代艺术完全一致的。正因为如此,在深刻理解现代艺术精神的前提下,站在现代艺术的立场上去解读和诠释古典艺术就是可能的。只是这种诠释必须经过一种转换,使潜意识中的东西浮现到当代人的意识中来,而不像对现代艺术的诠释那么直接而已。

(四)

当然,对一部作品的解读,如果仅仅只限于将它分解为各个不同的人性要素,还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还要在其人物、情节、动作和心理发展的动态的时间过程中展示这些要素的丰富的冲突和关系。这正是残雪在这些评论中着力分析的。人性完美的理想是在文艺复兴时代建立起来的,但它与人的现实处境的尖锐矛盾在最初就已经被意识到了。这种尖锐矛盾是莎士比亚作品中一个重要的主题。失去这一理想,人就会变成动物;但完全奉献于这一理想,人也会脱离他的存在而面临灵魂的撕裂。在这种意义上,“如果一个人不具有分裂的人格,就会被人类自身的恶势力摧毁” [197] ;因为他要么本身就沦为了恶势力的同党,要么不具备与恶势力相抗争的力量。只有那种敢于投身于这种内心矛盾,在“灵魂的撕裂”中生存的人,才是为人性理想而斗争的英雄。这一点,在莎士比亚最光辉的艺术形象哈姆雷特身上表现得最突出。对于哈姆雷特来说,父王的幽灵就是人性的理想,但这个理想与现实的人世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因而“记住父亲就是同时间作战,用新的事件使旧的记忆复活;记住父亲就是让人格分裂,过一种非人非鬼的奇异的生活;记住父亲就是把简单的报仇雪恨的事业搞得万分复杂,在千头万绪的纠缠中拖延;记住父亲就是否定自己已有的世俗生活,进入艺术创造的意境,在那种意境里同父亲的魂魄汇合”,以建立“一个以人为本的王国” [198] 。用现实的手段去完成理想的目标(正义复仇),这是父王给哈姆雷特交待的任务。哈姆雷特所要做的,就是寻找一种配得上理想的现实手段去完成这一任务。然而,现实中恰好并不具有这样一种配得上理想的手段,任何手段都不能不污损理想的纯洁性。所以哈姆雷特只好犹豫、等待、一再延宕,他所采取的一切盲目的或试探的行动都是错误的,都给这个本来就罪恶滔滔的世界添上新的罪恶,如果不是同流合污的话,至少也是无所作为。因此哈姆雷特一方面惊呼“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另一方面却深深地自责,骂自己是“一个糊涂蛋,可怜虫,萎靡憔悴/成天做梦,忘记了深仇大恨”,陷入痛苦的人格分裂。他其实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所谓的“出路”(或“正确道路”),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道路”,他所做的一切跟他的仇人所做的似乎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唯一的区别在于一个内心无法说出来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