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转换的魔术(第2/2页)

穿插在浮士德故事中的皇宫,和以皇帝为首的宫庭内的各级官员,他们代表的那种生存的层次感,更是从根本上体现了人性两极转换的过程。在各式各样的巨大变迁中,皇帝相对来说是岿然不动的。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从一种层次深入到了另一种更深的层次。任凭善恶为他殊死搏斗,他只要停留在原地就会跟上发展。这个皇帝,他为浮士德的生存做出了榜样,所以浮士德一贯十分敬仰他。皇帝所呈现的这种理性精神并不是浮士德所熟悉的,它不是以已有的生存现实为依据,而是以那从未有过的、即将到来的生存为依据。当然,这同梅菲斯特的魔术的作用也是分不开的。表面上,皇帝一无是处,无论怎样行动都是导致恶果,就像恶的化身,在深层次上却并不是这么回事。一切的恶,因为有了理性的认识(生命意识),其实是向着合乎人性的、善的方向运转的。这真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怪事,人怎么能以从未有过的东西作为自己认识的目标呢?所以某种神秘的虔诚是需要的,人必须细细倾听内部那个黑洞洞的深处发出的声音。梅菲斯特凭借天才的耳朵早就听到了,并且将他所听到的传达给了皇帝,获得了皇帝的信任。如果不能顺从人的本性,那么大臣们无论有多么美好的愿望,也是不能最终达到善的境界的。这里描述的人性同多年以后卡夫卡所描述的异曲同工。卡夫卡在《万里长城修建》这篇文章中提到人的欲望和理性的关系时分析道,人的欲望如春天的河,人必须倾听最高指挥部(原始生命力)的命令,让河水上涨,肥沃两岸的土地;而与此同时,河水的泛滥将毁掉一切,人不应该遵从来自灵魂深处的命令。卡夫卡陷入的矛盾同皇帝的矛盾是一致的,就因为理性并不是一个固定的东西,它总在左右为难中犹豫,然后再像皇帝那样通过一场“圣战”杀出一条路来。博尔赫斯则是这样描写欲望与理性的:

“那是第二个符号贝思。在月圆的夜晚,这个字母赋予我支配那些刺有吉梅尔记号的人,但是我得听从有阿莱夫记号的人,而他们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则听从有吉梅尔记号的人支配。” [127]

皇帝倾听着灵魂的声音,磕磕绊绊地走过来了。宫庭内的矛盾一轮又一轮地演变,王国的生命力长盛不衰……他必须聚精会神地听,否则欲望的河流便会无意义地消耗掉自己,变成一个个小水洼;他必须听到河流未来的走向,并且在头脑中有一种宏伟的设想,否则河就会毁灭一切。这样的理性,既要等待冲动为自己指明方向,却又还要统领冲动,实在是很奇怪。

浮士德借梅菲斯特的手逼死老年夫妇的事件也是两极转换的奇妙例子。在生命的最后年头,浮士德力图达到彻底的善,想要使自己的精神领域内一片和谐,但世俗的钟声却弄得他要发疯:

“那该死的钟声,把晴朗的暮空搞得乌烟瘴气,从婴儿受洗到老人下葬,事事都有它搀和在一起,仿佛人生在叮当声中,不过是一场春梦依稀。” [128]

于是他要梅菲斯特帮他除掉这世俗的不和谐音。根据浮士德灵魂深处的声音办事的梅菲斯特用阳奉阴违的手段逼死了老人们,并将这出乎他意料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于是浮士德在罪恶中为“忧愁”、“困厄”、“债务”和“匮乏”所包围,这痛苦一直伴随到他旅途的结束。于不知不觉中,卑鄙的恶已经转化成了善。他终于明白“魔鬼难以摆脱,跟恶灵结合更不可分。” [129] 梅菲斯特一方面让他知道,斩断世俗是不可能的,世俗是他的立足之处,同时又在不断缩小他与世俗交流的圈子。也许同世俗完全断绝的时分就是彻底的和谐与善到来的时分,但那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生命已结束。人的追求只可能在对世俗对自己的肉体的怨恨中实现,浮士德“错”就“错”在他总要抓住生命,连“这最后的、糟糕的、空虚的瞬间,可怜人也想把它抓到手。”(指他将挖坟的噪声认作挖渠道的声音)。他一冲动,就要作恶,向善的认识也随之提高。而梅菲斯特这个恶灵,因为他对生命的热爱,从头至尾保持住了自己那高贵的理性,最终读者会恍然大悟:原来魔鬼的本性就是爱。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导演这整个一出“幼稚疯狂”的戏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