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创造

在《浮士德》的序幕里,作者通过三个人物对自己内心的困惑作出了很好的分析,并且借剧场经理的口道出了本剧创作的宗旨:

“在我们德国舞台上,人人都按照自己的心意在排练;因此,今天请别为我节省布景和机关!充分使用大大小小的天光,星星也不妨糜费一下;还有水,火,悬崖峭壁,飞禽走兽,一样也不能短欠。那么,就请在这狭窄的木板屋,去步测天地万物的整个领域,以从容不迫的速度从天堂通过人间直到地狱!” [119]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段话不是那么容易看懂的。只有弄清了全部剧情之后,才会懂得,“天地万物的整个领域”,人间,天堂,地狱等,指的是人的精神领域,也就是所谓“有灵性”的那个领域。以这点为前提,由作者的一些描绘带来的困惑也就可以逐步澄清了。可以说,整个剧是在一个博大的心灵之内演出,虽然道具、背景、人物身分等全是从世俗中搬来的,但诗人以“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将它们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关于“生活”的内涵,梅菲斯特是这样说的:“所有的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树常青。” [120] 生活就是生命的活动。在这里它决不等于一棵树、一只鸟、一条鱼的生活,也不等同于缺乏自我意识的庸庸碌碌的生活,甚至也不是指一般的社会生活。作者所说的生活,是基于生命的个人的创造,或者说艺术化了的精神生活。当浮士德这个饱学之士已精通了一切观念,就连前人的优秀文化遗产也不再能使他精神上满足时,他的惟一的出路便是自己来进行创造了。“太初有为”指的就是这种创造性的生活。只有通过创造,他才能让先人的精神从故纸堆里复活,他知道:“从祖先继承的一切,需要努力获取才能占有。” [121] 整个剧情所表演的,都是他怎样去创造自己的生活——一种艺术化了的生活,他用自己白日梦似的真实体验,为他头脑里的观念注入了生命,使那灰色的理论发青,生长,并彻底属于他自己。

艺术化了的生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看完全剧才会体会到,那就是浮士德和梅菲斯特表演的那种每时每刻重新开始的、执著于本能的向上追求。这样一种没有退路的生活有它非常可怕的一面,所以一开始,浮士德就必须将自己的灵魂抵押在梅菲斯特手中。此举的意义在于,让浮士德在每一瞬间看见死神,因为只要一停止追求便是死期来临。这种生活的可怕还在于:它内部包含了致命的矛盾。创造的成果总是抓不住,一瞬即逝,留下的只是令人嫌弃的肉体,而又惟有这肮脏猥琐的肉体,是人的创造灵感所依赖,所寄生的地方。被梅菲斯特如催命鬼一样逼着不停向前冲的浮士德,所过的就是这样一种双重可怕的生活,这也是真正的艺术工作者所过的生活,虽则可怕,但比起此前那种死一般的苟延来,实在是令人无比兴奋的。

由此看来,浮士德从书斋走向广大的世界就是从学习他人转向自己内心的自由的表演,主动的做梦,贪婪的僭取,最后,狂妄的建造,当上帝的尝试。

浮士德刚刚鼓起勇气准备投入生活时,就被他自己唤来的地灵吓出了一身冷汗。从地心走出来的精灵以极端的粗俗与阴森森的空灵混合在一起的吓人的相貌令浮士德全身发抖。但他马上明白了,这就是生命的真相,人要创造,就必须兼有地灵身上的两极,将生死之间的张力拉到极限,如果没有这个底气,就不要去敲地狱的门。人的确不像诸神,不能随心所欲,也没有优美的风度,但人的创造是任何神都做不到的,他能用特殊的本领将生死两界统一,仅此一点,人就不必一味为自身肉体的猥琐而自惭形秽了。地灵将浮士德残忍地“踢回到毫不可靠的人类命运”,使他感悟到要创造就得听从本能的冲动,扫除一切伤感犹豫。但这又不等于麻木不仁或有了辩护的借口,而是沉痛意识到,并承担丑恶的肉体犯下的罪恶。这才是达到了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