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转换的魔术

可以说,关于人生的演出同化装舞会十分类似,而处在社会中的人就是戴着面具表演的人。在为魔术操纵下的艺术舞台上,更是面具下面还有面具,以至无穷。令人感兴趣的是面具同面具下面的“人”既是不同的又是同一的,奇妙的演出随时可以打破表面的禁忌,让下面的东西直接崭露,而同时还要让人感到那种深层的和谐。歌德堪称这种表演的大师,只有极其深邃的心灵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这种转换。进入这个舞台,就是进入一个魔圈,没有止境的戏中戏打破了现有观念的所有限制,人的感觉被一股看不见的旋风裹着向内深入,而内和外的界限又随时消融,就仿佛是胸中同时拥有两极似的。人生的面具方式根源于人性本身那个最古老的矛盾,只有最强健敏锐的自我意识可以彻悟人生的这种结构。在这方面强大的理性是决定的因素:

“天使们一见她(太阳)元气勃勃/虽无人能探测她的深浅/不可思议的崇高功业/正像开天辟地一样庄严。” [123]

这种无人能探测深浅的理性又是从自发的生命力当中而来,所以才会有一层又一层的面具。即,一切都是“假”的,“真”只存在于不可捉摸的未来的预测中。

浮士德就是这样一个戴着面具生存的、生命力十分旺盛的人,他的一系列的表演就是突破自身固有的面具,崭露下面的欲望的过程,而崭露欲望又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套上新的面具……生命和意识这种连环套似的依存关系就是这样世代演绎。

花花公子浮士德和小市民玛加蕾特的恋爱遭遇,是浮士德突破面具能力的初试锋芒。这个事件中,浮士德的性冲动同他的面具似的行为举止始终是一致的,惟一透出超越信息的是他对整个事件的承担,仅此一点就把一个俗不可耐的恋爱故事提升了。一方面,他就是我们每个人,他那熟悉的面具就是我们每个人的面具;另一方面,他意识到了这面具,所以超越了他所表演的一切。浮士德是借助于他心灵中的魔鬼——艺术大师梅菲斯特来做到这一点的。梅菲斯特将浮士德的生活变成艺术创造之后,浮士德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他所在的每一个环境,都变成了有灵性的舞台布景;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或神,都是一个比喻,一个深而又深的谜。整个大千世界也成了这种永恒之谜。梅菲斯特的最大功绩就在于让浮士德在猜谜中学会两极转换的魔术——这个艺术的真谛。

从书斋出来进入魔幻的自然后,浮士德虽然还保留着清高的毛病,梅菲斯特却不顾一切地一步步将他拖进污泥臭水之中。如果说他在女巫的丹房里还不习惯他们那种猥亵的举动和言语,那么到后来他自己成了卑鄙的杀人犯时,他就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了。那淫荡而猥亵的女巫,处处表演着人心深处的肮脏欲望,在同时却又是那么的空灵,人永远抵达不到她的实体。在她家中,浮士德能看到的只能是镜中的美女,感到的只能是情欲的饥渴。这饥渴的对象隔着玻璃,他得不到满足,却在饥渴中获得了青春。其情形就如同一次艺术的实践。浮士德学到了什么?如梅菲斯特所说:

“……一个彻底的矛盾谁都会莫测高深,不论智愚贤不肖。我的朋友,技艺又陈旧又新颖,历代都是三而一、一而三来传播迷妄,而不是求真。” [124]

梅菲斯特在反讽,他幽默地谈论着艺术——这个他所虔诚相信的东西。多少年,多少代,人类发明的艺术就是围绕着同一个“又陈旧又新颖”的问题,“三而一、一而三”地纠缠,就像女巫现在所念的经、所无声地提出的问题一样,这问题的实质就是:“人的冲动和对这冲动的意识,谁是决定性的?二者是相互扼杀还是相互促进?”类似于女巫的猥亵,浮士德的生命冲动表现在花花公子的丑陋恶行上头;而同样类似于女巫的空灵,浮士德的自我意识则体现在对自己恶行的承担上。恶转化为善就像点石成金,人只要忠实于自己的本性,“即使在他的黑暗的冲动中,也会觉悟到正确的道路。” [125] 所谓忠实于人的本性,就是忠实于人类最高理想,发掘人的深层意识。这是很难做到的,人的努力只能是一个无限的接近的过程,浮士德则将这个过程揭示给我们了。人只要一刻停止自我认识,盲目的冲动就要转向,善的梦想就会成为妄想。这个千百年来的老问题就是女巫的“学问”,它“谁人不思,始可赠之,其将不意而获至。” [126] 女巫暗示浮士德放弃表面的理性思考,追随生命的轨迹去获取更深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