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创造(第2/3页)

“即使心灵臻于最庄严的境界,也总会有各种异质搀杂其间;我们达到了今世的善,更善就可以叫做妄想和虚幻。给与我们以生命的美妙情感,就会僵化在尘世的扰攘里面。” [122]

却原来“生活”就是到地狱里去搅它一通,把自己身上的元气耗尽。而所谓地狱,也就是艺术家眼中的人间,它同天堂也是相通的。于是浮士德同少女玛加蕾特开始了这炼狱与天堂合二而一的体验,在罪孽深重之中显示青春之力的美丽。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被注入了创造的活力。浮士德在这场爱情中用他不懈的努力,承担到底的决心证明了“人的尊严不会屈服于神的决心”。他虽不能变成神,其意境已相当接近,所以说人是“神的肖像”。

浮士德的这种特殊的生活从一开始就是向着内面的纵深的方向发展的。精神要扩张,要丰富,就得不停地从恶俗的人间(肉体)摄取能量,然后将那黑洞洞处所的无限矿藏开采。这样一个过程也可称做白日强行做梦。早已消逝的古代美女海伦,就是被梅菲斯特和浮士德用蛮横的强力,通过神秘的方式生造出来的女人,而他们自己,也在这场美梦里充当了主要角色,他们将虚幻变成了真实。人人都做梦,但主动做梦,用意志使肉体消失,然后又以美的形式再现,是艺术家的工作。用这种方式创造的生活是自己从未体验过、而又日夜向往的生活。所以伟大的艺术创造物并不是凝结着创造者已有的(意识到的)体验,相反它正是排斥已有的体验,强调每一瞬间重新开始,以全新的、异类的姿态脱颖而出的。这也就造成了作品的不可捉摸的特点,因为在已有的现实中找不到它的参照物,它是不可比的。海伦这个形象就具有这种特点。她似乎是粗俗的、追求肉欲的女人,但在她和浮士德的关系中我们找不到关于这方面的描述,一切都弥漫着一种空灵之美。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把浮士德引向了高层次的体验,又用自身的幻灭促使他的灵魂再生。

从女巫的丹房到地底飘浮的母亲们,再到最后建立自己的精神王国,是浮士德的心路历程。这个过程是随着创造的发展而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抽象的,它永远没有尽头,只有生命的消失能让它中止。浮士德进入女巫的丹房就是他第一次同艺术奇迹谋面。这是一次全新的、意识不到的深层体验,精灵们的胡言乱语和看不明白的工作颠覆了他的逻辑思维,他在陌生而强烈的刺激之下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粗野的、情欲旺盛的放荡青年。用一杯春酒垫底,他决心去开拓自己从未有过的生活了。他用“旧瓶装新酒”的方式谱写了他同玛加蕾特的悲歌,这是人间烟火味很重的第一次创造。

梅菲斯特最清楚浮士德的发展方向,所以他用计诱使他去地底,他知道那里有更为深奥的精神在等待浮士德。于是浮士德拿着梅菲斯特给他的钥匙(原始之力)历经千辛万苦到达黑暗的地底,同更高层次的艺术谋面了。这一次体验同样无法言说。精神洗礼之后生命力高涨,更加心高气傲的浮士德创造出了他同海伦之间的爱情绝唱。这次恋爱比前一次更像梦,人间烟火味也要少得多,但它仍然借助了世俗的材料——希腊美女海伦的故事。只不过那个旧故事在这场爱的实践中已化为一些淡淡的影子背景,浮士德和梅菲斯特同样可以借用任何故事,想象的和历史的。

也许就因为精神建立过程中使用了现实的材料令浮士德沮丧,他的野心更加高涨了。他要过一种纯精神的生活。这种纯精神生活又不同于他的助手瓦格纳的生活,它不是躲在书斋里的古怪创造,而是合乎理性地在海边围出一块疆土,建成一个开放性的自由乐园。工作快完成时浮士德才知道,这样的精神王国是不可能排斥世俗的入侵的,老夫妇的事件使他陷入深深的绝望,他在世俗情感的纠缠中不能自拔。但他决不放弃,他非在有生之年将他的王国建成不可,这就像在本属于他的非理性的海洋之滨用身上的理性来对付这海洋,自己同自己作战。虽然实际上他直至死也没有完成最后的创造(这样的创造不可能完成),但一个人一生中能不停地创造,这该是什么样的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