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

一声尖锐的金属器械的轰鸣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先是试图躲开这噪声的打扰,让自己重新回到刚才那个还没有结束的梦境当中去。然而那刺耳的噪声还是不依不饶地响起,直到他在阳光中睁开双眼。

现在已经是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多了,他鼻子堵得很厉害,头也非常痛。春天的第一只苍蝇在威士忌酒杯里爬着,杯子旁边竖着一个空酒瓶。看到这些,他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喝闷酒,直到凌晨四点,他用双手搔着头皮,成功说服自己入睡为止。想起了这些,弗兰克总算可以集中注意力去琢磨那个噪音。那是他自己那台生满了锈的割草机发出来的。他早就应该给那玩意儿上点油了。有人正在后院草地上割草,上个周末他还承诺爱波会把这个活儿干好。

他吃力地坐起来,顺手拿起浴袍。接着他走到窗户看出去,原来是爱波费劲地推动着那台破旧的机器。她身上穿了一件男式衬衫和一条非常宽大的裤子。两个孩子跟在她的身后跑着跳着,手里捧着刚刚割下来的草。

弗兰克来到浴室里,用足够的冷水、牙膏和面巾纸来使大脑恢复正常的状态。他鼻子慢慢畅通了,面上肌肉也开始受到控制。但他对他的手却无能为力。它们惨白而浮肿,好像骨头都移位了。他一握拳头,酸疼一路蔓延到膝盖上。他那断裂的指甲永远长不回原来的样子。看到这个惨状,他恨不得重重一拳打在面前的洗脸池上。他联想到了父亲的双手,同时想起了割草机、头疼和阳光来临之前,他做的那个梦。那是一个沉静安宁的时刻,他的父母都在那里,他听见母亲说:“哦,厄尔,不要把他叫醒,让他睡吧。”弗兰克竭力想要记起更多,但什么都没有了。那一种温柔却几乎让他哭了出来。

弗兰克的父母亲过世好几年了,弗兰克有时候会很苦恼自己不能记清他们的脸。如果没有照片的帮助,单凭记忆弗兰克只能想起来他父亲是一个有点歇顶,眉毛很浓密的男人。他的嘴只有一个形状,不是表现狂躁,就是表现愤怒。他的母亲戴着一副无边框眼镜,头发别着发兜,嘴唇上涂抹着厚厚的口红。弗兰克记得,他们俩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人到中年,养育前两个儿子的辛劳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疲惫,直到最后,疲惫结束了,他们相继安详地死去,在睡眠中,彼此只相隔六个月。

只有父亲的手才跟“疲惫”扯不上关系。无论多长时间过去,无论弗兰克有多善忘,父亲的手一直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

“掰开!”这是他最早的记忆之一。父亲让弗兰克掰开他捏紧的拳头,他年小力弱,双手使尽全力也无法掰开一个指头,这时父亲的笑声便会在厨房里响起来。弗兰克嫉妒的不仅仅是父亲手上的力量,还有他运用自己双手时的坚定和敏感——它握着一样东西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它会表现出来;以及当厄尔·惠勒用手去使用什么东西的时候,那种操控一切的气势。弗兰克对父亲的这些物品印象深刻:带猪皮把手的推销员公文包,做木工活的全部工具,令人感到战栗的猎枪手柄及扳机。弗兰克五六岁大的时候对那个公文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傍晚公文包就会放在前廊的暗影里,有时吃完晚饭弗兰克会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把它拎起来,就好像那是自己的包。那个把手多么精巧平滑,手感多么不可思议的厚实啊。它那么重,但每天早上父亲提着的时候却那么轻巧。后来到了弗兰克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已经熟悉了父亲那套木工工具,只不过关于那些东西的记忆都不那么愉快。“别动,孩子,别动。”每次听他摆弄那把电锯的时候,父亲就会喊,“你这样会把它弄坏的,你没发现你会把它弄坏吗?这东西可不是像你那样用的。”当弗兰克挥汗如雨地埋首在那些失败的木工活时,无论他手上拿的是凿子、手摇曲柄钻或什么难搞的工具,他的父亲就会抢过来仔细检查有没有损坏。接着就是父亲的一段教诲,告诉他怎么恰当地使用和保养这些工具,然后他会很优雅老练地演示一遍。(这个时候木屑总是像黄金那样粘在父亲的手臂上。)不过更多的时候,父亲并没有示范的耐心。他会坚忍地叹气,然后说“好吧,你还是赶紧上楼待着去吧。”通常这就是弗兰克在木工坊的结局。直到现在,当他闻到黄色锯屑的味道时,还会有羞辱感。那支猎枪,幸运的是,他从来没碰过。当他已经大到可以跟随父亲去打猎时,他们之间已经出现了长期的摩擦。老人绝对不会邀请孩子一起去打猎,而梦想着西部探险的弗兰克也一点都不稀罕。谁愿意蹲在坑里射杀一堆鸭子?谁要去掌握那些业余者的工具?最重要的是,谁要去当那些迟钝的推销员,每天煞有介事地拿着公文包跑来跑去,里面装的其实就是些无聊的商品目录;谁愿意跟那群叼着雪茄没什么头脑的高层主管谈什么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