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弗兰克林·H.惠勒在人流当中逆向而行。他缓慢地走向后台,一边侧身避让对面的人群,一边表示歉意。他希望自己看上去是有尊严的。他嘴里不停咕哝着“借过……借过……”,还不时向擦身而过的几个相熟面孔点头微笑。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因为他不想让身边的人注意到他指节上有吮吸和啮咬的痕迹。

他是个整洁干练的年轻人,还差几天才满三十岁。他留着一头修剪得很整齐的黑色头发,长相俊美,但不是那种非常惹眼的类型。广告摄影师会让他扮演那一类很有眼光的顾客:懂得挑选做工精致但是价格又不昂贵的商品的人。(相应的广告词可能是:干吗不少花点呢?)尽管轮廓没什么特性,但他的脸孔却不寻常地变化多端。每当他瞬间转换表情,你就会看到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个性特质。当他微笑时,他看起来通情达理,很清楚一次业余表演的失败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肯定知道用适当的话来宽慰后台的妻子。但是在笑容和笑容之间,当他费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的时候,你会看见他眼神困惑迷乱,好像他才是那个需要宽慰的人。

他对今晚曾有过美好的幻想。当他在城里困守在那份被他描述成“你能想象到的最无趣的”工作时,这样的幻想鼓舞着他:他早早地赶回家,先逗逗孩子,把孩子荡在半空玩闹,然后啜一杯鸡尾酒,他们比往常更早地吃晚餐,一边愉快地聊天。他会开车送她到演出现场,在他一只手的轻抚下,妻子的大腿变得温热坚实。她会说:“你让我不那么紧张了,弗兰克!”他会专注、自豪地看完演出,然后在落幕的时刻加入到观众们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当中。他会在后台欢腾的人群中挤过去,脸泛红潮,衣服有点凌乱。他会得到妻子第一个激动的吻,她会流着泪说:“真的演得很好吗?亲爱的,真的吗?”然后谢普和米莉会带着崇敬之情陪同他们去喝一杯,他们兴奋地谈着今晚的成功,在桌子下他和妻子两手相握。他万万没有想到最终出现在眼前的会是这样沉重的现实。他曾经以为今晚他的妻子将以一个光芒四射的形象出现,那是一个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的充满吸引力的形象,她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会让他喉咙充满渴望。(“你不想得到我的爱吗?”)但是眼前的她,阴郁,痛苦……她仍是那个她。虽然他每天都努力去抹掉这个形象,但是他了解她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痛苦而透彻。她面容憔悴,红色的眼睛闪动着幽怨,谢幕时挤出虚伪的笑,这都那么熟悉,那么家常,就像他酸痛的脚,发潮的内裤,以及身上的酸臭味。

他在后台门口停了下来,抽出微红的手检验一下,有点希望能在上面找到破损的伤口。接着他站直身子,扯扯外衣,才进门上楼走到一间布满尘土的屋子。灯泡直直地照射着,留下深深的阴影。剧社的演员就在这里,脸上的妆容泛着光,跟前来探望的亲友三三两两聚在屋里交谈,声音中那份紧张还没有散去。弗兰克并没有找到爱波。

“不,我是说真的,”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你到底能听见我说话,还是根本听不到?”接着另一个人接上话头:“嗯,管他呢,反正至少玩得挺开心。”导演站在零零落落的几个纽约朋友当中,用力吸着手中的香烟,同时不停地摇头。谢普·坎贝尔汗水淋漓,手里还拿着道具冲锋枪。但他已经恢复了本色。他站在幕绳的旁边,一手搂着娇小而邋遢的妻子。他们向众人展示着,他们已经决定把今晚的一切付诸一笑。

“弗兰克。”米莉·坎贝尔一边招手一边踮着脚,两手放在嘴边朝弗兰克叫喊。实际上这里的人群没那么密集,声音也没那么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