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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民在旁边默默地望着。他不能够帮助他的哥哥,他觉得很痛苦。他把方字盒与图画书放在写字台上。他的眼光无目的地在房里各处飘游,忽然在一张照片上停住了。丰满的脸庞,矜持的微笑,充满着善意的眼睛:这是他很熟习的。但是如今她跟他离得很远了。

这是一个无可补偿的损失,由这个损失他又想到目前的一个损失。一个接连着一个,灾祸真如俗话所说的是“不单行”的。他不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灾祸。然而他明白所有这些都是由一个人的懦弱的行为所造成的。他同情他哥哥的遭遇。但是他却不能不责备他哥哥的软弱。他想说:“这是你自己招来的。”但是他还不忍心对觉新说这种话。他只是随口劝解道:“大哥,你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你今年才二十几岁,你自己还很年轻,还可以做出一番事情。你不能够随便放弃你的责任。海儿死了,这固然是大不幸的事。我们每个人想起来都很伤心。我们大家平素都很喜欢他。”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是我们家里还有别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值得你挂念的?难道就没有一个关心你的?……”“你不晓得,”觉新痛苦地打岔道。“二弟,你哪儿晓得我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会讲道理,但是我叫你设身处地做做我试试看。我整天就没有快乐过。这样做人还有什么趣味?”他的眼泪渐渐地止住了。他这时有的不是单纯的悲哀,却又加上了愤怒。他不平似地感觉到:世界是这样大,为什么灾祸全压到他一个人的头上?

“这全是你自己不好。你自己太软弱。你处处让人,处处牺牲自己。结果你究竟得到什么好处?在这个世界上做人应该硬一点才对,”觉民带了点抱怨的语气开导说。

“你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用?现在太晏了!”觉新绝望地说,他完全没有主意了。

“要做事情没有什么晏不晏!现在还来得及!你纵然不能挽救你自己那些损失,但是你还可以救别人,”觉民看见他的话在觉新的心上产生了影响,知道觉新这时心里彷徨无主,便对觉新说出上面的鼓励的、点题的话。

“救人?我又能够救什么人呢?”觉新苦恼地自问道,他不明白觉民的用意,还以为觉民在讽刺他。

“譬如二妹,我们是不是还可以给她想法?”觉民知道时机不可失去,便单刀直入地说。他用严肃的眼光望着觉新的脸,害怕觉新会用一句感伤的话把责任轻易地推开。

“二妹?为什么要给她想法?”觉新听见觉民提到淑英,有点莫名其妙,惊疑地问道。

觉民听见这句话觉得奇怪,还以为觉新故意逃避。他后来注意到觉新脸上的表情是诚实的,知道觉新一时没有想到淑英的事情,便明白地说:“就是陈家的亲事,你难道就忘记了?”这句话提醒了觉新。事情像白日一般明显地在他的脑子里展开来。他不仅看见淑英的忧郁的脸,他还看见另外两个女人的面庞,一张是凄哀的,一张是丰满的,但是她们像鲜花一般都在他的眼前枯萎了。好像创痕已经结了疤、又被搔破了似地,他心上的隐痛忽然发作起来。接着某一个夜晚翠环在花园里对他说的话又开始在他的耳边响起来。现在觉民说的又是同样的话。似乎许多人都以为他应该给淑英帮忙。他自己平日也不曾忘记淑英的事。他也关心她的命运。他又记起他对淑英和蕙说过的话:他们三个人落在同样的命运里面了。他说过她们还太年轻,她们不该跟着他的脚迹走。现在她们真的跟着他的脚迹走了。

他能够坐视不救么?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援救她们?蕙的婚期至多不出下月,是无可改变的了。她的父亲是那样顽固,母亲又是那样懦弱。他不能够在这中间尽一点力。他想到那个少女的将来,就仿佛看见她的柳眉凤眼的瓜子脸逐渐消瘦。他知道这不是幻想,这会成为事实。他不能忍受这个。他在纷乱的思绪中找不到一条出路。他痛惜地失声说:“蕙表妹的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好像这对于他也是一个大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