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上)(第4/10页)

她忽然觉得她在人间已经是孤独的,可怕的孤独的了。一个高身材的,有着忧郁而激动的圆脸的,穿着旧而厚重的黑大衣的男子迅速地上楼,笑着--好像觉得很滑稽--推开房门。

王桂英掀开被盖跳起,惊惧而欢喜。暂时她未能看出来者是谁,但认为是蒋少祖。她发出了某种喊声。来客笑出热烈的声音喊大嫂,王桂英怀疑地站了下来。王桂英困窘,但热情地走出,亲切地看这个两腮有黑须的、不安的、年轻的男子。

“我也刚来,我不知道,先生。”王桂英用北平话说。来客奇异地笑着向她鞠躬,未问她姓名,未问她从哪里来,准备退出。显然他觉得假若问这些就会和这位女子有太亲切的危险。他整理大衣,振抖它,好像他极欢喜这件粗糙的,笨重的黑呢大衣,随后他又向她笑,笑着转身。

“我从南京来!”王桂英,回答他底笑容,高声说,并露出那种惊恐的娇媚,希望他站下。无疑地她觉得他是朋友,善良的,亲密的朋友。来客怀疑地看她,但羞怯地笑了。

“很严重的战争啊!”王桂英带着她所特有的热切说。来客忧郁地点头,在手里抚弄礼帽。

“这样的战争,这样的,伟大!”王桂英笑,不安地环顾。

“打得很激烈--”

“完完全全只有十九路军吗?”王桂英嗅鼻子,“欺骗多可恶!--我以前在上海念书。在南京,他们欺骗,像你是小孩。”她说,忽然脸红,露出洁白的牙齿发笑,以疾速而碎小的步子走至桌前。

“啊,先生,您有事吗?”她用漂亮的北平话说。

“没有--”来客笑,诚恳地回答。他是可以说没有事的,但是他宁愿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动人的,热情的,有理想的女子面前。

战争扰乱了感情,并扰乱了对于现实的某些正直的屈从,人们相信奇遇;相信强烈的感情和迅速地获得的理解,并相信侠义和英武;这一切显然对于被不寻常的事变所惊扰了的人们,是那样的必需,并看来是很容易完成,一定会完成的。这位年轻的,有些稚气的男子是新闻界人物。显然他具有自己所特有的不安定的,但深沉的生活力量;他可以说是生活在那种宽大的、率真的瞑想里的,他觉得一切都好,一切都能使他底瞑想丰富,而主要的,任何人都无罪。

因此时局底变化并未使他颓唐或神经衰弱(这是他们爱说的)。但现在的这个除夕,晚间的风雨,孤独的行走,却令他凄凉。像一切这种人物一样,他简直不明白他怎幺会突然在这个晚间孤独起来的。但他很忧伤,相信这孤独是必然的。他有着那种单纯的严肃态度,怕羞,怕错,显得严肃。

但现在这个意外的女子却唤起他底怜悯和忧郁来。他觉得这一切不是偶然的,--这个美好的,神秘的女子出现了,她需要什幺,她一定需要的;需要别人替她打开门,这不是偶然的。这是很可能的,并且好像是一定如此的。即这位姑娘有着凄凉的身世,她孤独,在战争旁边流浪,她底道路是人类底悲剧。

于是他轻轻地,忧郁地看了她一眼。他底这种眼光显示了他是有着怎样的精神生活。

“先生,您一定很忙。”王桂英羞怯地笑着说:“我觉得上海只有我一个人在闲着。”

“不然。”他回答。

“啊,先生,您贵姓?”

“我叫夏陆。夏天的夏,陆地的陆。”于是他用眼睛问她。

王桂英给了回答,并在手心里写字。来了沉默。这种沉默好像是虚伪的,王桂英不安,移动支在桌上的手,并且环顾。夏陆拿着礼帽站在墙壁前面,单纯地看着她。

“炮声呢。夏先生以为我们中国人能打下去吗?”夏陆笑。

“能,也不能。”他用胸部的低音回答。王桂英高兴他底态度,活泼地转动头部,并举手撩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