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上)(第3/10页)

在当时,和很多人一样,蒋少祖是并无分析的能力的,他满意他自己底理由。陈景惠是给了他以甜美的青春底诗歌。结婚底失败使他重新想起了王桂英,在复杂的感情里希望王桂英不会有幸福的前途。他忧伤地想到王桂英是在南京底美丽的湖畔生活着。他们已四年没有见面,这次的突然来信令蒋少祖激动。但蒋少祖,面对上海的血与火,心情严肃而顽强,决定不回答。这个决定使他快乐。

王桂英热情地感觉到自己要在这个人间行走的是一条艰苦的,不寻常的道路。在感情底迷乱和孤注一掷的心情里--这是常有的--她预感到自己底生活将荒唐而悲惨。在不明了束缚着人们的实际的一切的时候,在幻想里预尝着这种甜美的荒唐和悲惨,他心里有大的欢乐。这种欢乐,在目前的这个时代,是很多人都经历到的。似乎整个的人类生活就是这样改变了的。王桂英底赴上海,是一.二八的光荣的、热情的战争所促成的多种行为之一。

三年来,王桂英在南京玄武湖畔教小学,经常地和蒋家姊妹们来往,生活平静而清淡。现在她突然觉得,这三年的生活,是空虚可怕的。青春的年华不是常常有的。特别因为这个思想,王桂英渴望试验自己底热情。给蒋少祖发信的那一天,她关在房里唱歌,唱得极嘹亮。她做了一些动作激赏自己。她觉得蒋家姊妹们底被炮声引起惊惶是值得鄙视的。她觉得她是从此和旧有的一切脱离了。她觉得她来找蒋少祖是当然的;此外她没有再想到什幺。

她搭着一艘运米的汽轮赴上海。汽轮靠岸的时候,从低空飞过两架敌机,全船惊叫起来;然后,在看到码头上的端着枪的日本兵的时候,全船是死一般的寂静。王桂英,凭着栏杆,紧张而矜持地凝视着日本兵,听着在寂静中发出的,渐渐缓和下去的,震颤的马达声。在寂静中,这马达声有特殊的意义,王桂英从它得到新的勇气,并觉得全船的人们都从它得到了勇气。

王桂英觉得马达声美丽如诗歌。王桂英看见了远处的火光,激动着。这一切都证明她必须到上海来;她,王桂英,怎幺可能失去这一切!她冷淡地走过持枪的日本兵,觉得他正在注视她,不仅因为她是中国人,而且因为她是坚决而美丽。走到街上,她奔跑起来了。

想到她会找不到蒋少祖,她便凄凉而惊恐。直到晚上她才找到蒋少祖的家。她极端地严肃,眼睛闪烁,拖了一拖毛线外衣,提起绿色的短袍快步上楼。蒋少祖不在家,楼门锁着。她喘息着。

她的头靠在门上有半分钟。随后她下楼询问房东。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再上楼,检查锁,取出自己底钥匙打开门。窗上幻着奇异的微光。王桂英走到窗前,在桌上摸索,打开了黄罩的台灯。灯光骤然照在狼藉地堆满着书籍的红色桌面上,房间里映着谐和的,热烈的黄色。

--王桂英站住不动,觉得这里面有着某些尚未发现的,不可理解的东西。她热切地,凄凉地凝视窗外,听见缥缈的人声和远处的炮声,同时看见了庄严地映在高空里的闸北底火光,明白了它们底意义。她垂下头来思索着,丰满的下颔微颤。然后她推开内房底房门走进去,找到了灯,打开它,生疏地站着,她关上灯--她觉得这样好些--走向床,拖起被盖蒙头卧下,听自己心脏底强烈的鼓动声。

她未意识到她底行为属于这个家庭底哪一种友谊。她未意识到这些;或许她认为蒋少祖夫妇是和她很亲切的(她见过陈景惠),或许她是过分的凄凉和痛苦。她想到今天是旧历除夕。只在早上,在拥挤可怕的轮船上她想到过这,后来便完全遗忘了。她想到往昔的除夕底景象,这些回忆令她更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