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第4/10页)

我的毛病

2000.10.06 中午

小张说我现在变了,不像她刚见我那会儿,目光静静的,盯在哪儿就不知道离开。

永和说我毛病越来越多。七八年前第一次见我,不爱说话,低着头,很老实的样子。现在走路把头也扬起来了。“看我给你在奇台的照片,不是叉腰就是背着手,像个干部似的。”

我说我小时侯就喜欢背着手走路,跟大人们学的,低着头,弯着腰,没长大就跟个小老头似的。至于手叉着腰,确实是新学的毛病。我自从扔了铁掀手就不知道该往哪放。幸好写东西,右手有笔握,而左手,一直都不知道该咋处理。闲甩着显然不像样,塞进裤兜又别扭。一慌忙便插在了腰里。

而我“静静的,盯在哪儿就不知道离开”的目光哪去了。只是几年前,我记得我的眼神还充满深情。我凝视的枯树都会长出叶子。我望着的秋天田野都会由黄变绿。那时,我的目光被村庄田野深深地吸引过去,我想扭头走开都不能。

我在,我似乎把一个村庄搁下了。

邻居

2000.10.06下午

永和回昌吉。他要去干自己的事情。小张同车去路边送。她不想让永和走。我们都不想让他走。剧组少了一个人,一下觉得没意思了。

片子拍摄才刚刚开始,我就觉得没意思了。我们参与其中的热情、牢骚、分歧,以及因为这部片子走到一起的这几个人相处数日的生活,可能是一部永远拍不出来却肯定更重要的片子。

就在早晨,当阳光穿过我床边的小窗口,照在静悄悄的过道时,我突然觉得,他们都是我的邻居,我们已经住了好久好久,被子都睡旧了,门上的油漆都已脱落。连阳光,都已穿过我的房间,穿过小窗口、穿过过道那边的墙壁,温暖地照在她们的被褥和身上。

快要消失的东西

2000.10.06下午,更晚一些

小罗从北京取广角镜头回来。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两小时。本来打算等小罗回来再去一趟渠边村,把村头的景再布置一下。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只老牛车木轱辘得运过来。

为一只老式的木车轱辘徐飞副镇长曾动员几个干事到各村寻找。听说好不容易在村子找到一只。我们在渠边村采点时,竟又发现一只。这些旧东西消失得太快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作为农村主要运输工具的木轮牛车,现在,连个轱辘都不容易找到了。

还有,我们前天立在村头的高旗杆会不会倒掉?前天,我们在村头栽旗杆时,引来不少村民。村长对我们拍摄村头不太愿意。村头太乱了,只是些破草堆和烂牛圈,他的好砖房子在里面呢。这是一个已经达标的小康村,他担心这些破旧东西照到镜头里把这个村子的形象宣传坏了。

我们说,在拍一个过去年代的片子。他才放心了。村长知道我的名字,说有一次到县上开会,县领导讲,我们沙湾出了个作家,写了一本叫《一个人的村庄》的书,把沙湾写得很古老落后,我们要下决心改变这种面貌。

县委专门成立了“塑美工程”领导小组,要求每家每户,每村每镇铲除破旧,建立新貌。那些破墙头、烂圈棚、粪堆、歪扭篱笆、弯曲道路,是首当消灭的目标。

我们再晚些日子来,恐怕连这个破旧的村头也拍不到了。

一个村庄有它自己的历史文化遗存。

土地生长粮食。但它不是一件制造粮食的机器。我们不能用对待机器的方式粗暴地对待村庄土地。它是生养我们的父母。

它是唯一的,不能更换、别无选择。

村庄的“新”在我们看不见的日常生存里。

一间舍不得拆掉的旧圈棚,对这户村民来说,或许有着难以言说的心灵慰籍。尽管他盖了砖瓦房,修了新门楼,甚至不养牲口了,但这间破圈棚仍旧立在房边,棚顶的草早已灰枯。柱子也歪斜。棚内空空的,像永远的怀念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