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我的遗憾(第5/6页)

离开向导回到房间后,我马上翻起卡的东西来。可是为了摆脱卡给我带来的巨大悲痛,我刚刚还暗下决心今晚要忘掉他呢!我先看了看那些色情录像带,旅馆的房间里没有录像机,可从带子上面卡亲手写的批注可以看出,他特别喜欢一个名叫“美琳达”的美国艳星。

我开始看卡的笔记本了,这里面记载了他对自己在卡尔斯写的诗的评论。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在卡尔斯的爱情和可怕的经历呢?我从卡的抽屉里找到一个档案袋,里面有将近四十封情书,从这些情书里我找到了答案。这些信都是写给伊珂的,可一封也没有寄出去,所有信的开头都是“亲爱的,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要把这些写下来告诉你”。在这些信中,卡都提到了自己记忆中的卡尔斯,提到了和伊珂做爱时的另外一些让人痛心、催人泪下的细节,提到了他在法兰克福平凡、普通的生活(在给我的信里,他也曾提到过在范·贝特曼公园看到的一条瘸腿的狗,以及犹太人博物馆里让人难过的锌制桌子)。这些信没有一封有折痕,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卡连把它们塞进信封的决心都没有。

在其中的一封信里,卡写道“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回到你那儿去”,在另一封信里,他说他再也不回卡尔斯了,因为他不希望伊珂对他的误会更深;他在一封信里提到他忘了一首诗,而另一封信在读者看来就像是给伊珂的一封回信。在信里,卡写道“太遗憾了,你连我的信也误解了”。我确信这当中没有伊珂写给卡的信,因为我把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摊在旅馆房间的地上和床上仔细地找过。几周后当我在卡尔斯碰到伊珂的时候我问过她,她也说她没给卡写过信。写这些信的时候,卡就已经知道自己不会把这些信给寄出去的,可他为什么做得像是在给伊珂写回信呢?

也许,我们已经触及到小说的关键了。我们能否理解别人的爱和痛?对于比我们生活得更痛苦、贫穷和忧伤的人,我们能理解多少?如果理解只是把自己摆在他人的位置上的话,那么世界上的有钱人和当权者能不能理解数以万计在生活边缘挣扎的可怜人呢?对于诗人朋友所忍受的煎熬,小说家奥尔罕又能看到多少呢?

带着迷失和遗憾,我就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在痛苦中度过了一生。如果我不是如此爱你的话,我也不会让你如此生气,也就不会失去平衡(我花了十二年的时间才找到这种平衡)而回到了我最开始的地方,我感觉自己遍体鳞伤,我的心里现在仍有那种迷失和被人遗弃的感觉。有时,我觉得自己的遗憾不仅仅是你,而是整个世界。

我看着这些,可我看懂了吗?

我从房间的迷你吧里拿出威士忌喝了起来。喝尽兴了之后,我在深夜出了旅馆,朝凯瑟斯特拉斯大街走去。我要调查一下“美琳达”是何许人。

她的眼睛很大,带点橄榄绿,眼神很忧郁,略微有点斜视。她的皮肤很白,腿很修长,嘴唇就像宫廷诗人们比喻的那样,像樱桃一样小巧但很有肉感。她很有名,在“世界性中心”通宵营业的录像带租售处,二十分钟里我就找到了六盘她的带子。后来,我把这些带子带回伊斯坦布尔了。看了这些电影,我觉得美琳达有些地方已经沁入了卡的心里。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不管多丑,多粗鲁,当他们兴奋地呻吟时,她那苍白的脸上就会流露出只有母亲才会有的那种真正的怜悯。她穿着衣服的时候(一个事业心很强的职业女性,一个抱怨丈夫阳痿的主妇,一个放荡的女招待)和她赤身裸体的时候一样让人着迷。后来当我去卡尔斯的时候,我才明白,她的大眼睛、结实的身体和举止都很像伊珂。

卡把他生命的最后四年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这种带子上。我知道这样说会激怒一些人,他们幻想着能在卡的身上看到一个完美、伟大的诗人的影子。为了找到美琳达其他的录像带,我在那些孤独的男人中走来走去。突然间我有个想法:孤苦男人们惟一的共同点就是躲在角落里带着负罪感看色情电影。我在纽约四十二号大街的电影院里,在法兰克福的凯瑟斯特拉斯大街上或是贝伊奥卢后面巷子里的电影院里看到的,都证实了这一点:这些孤苦的男人在带着羞愧、贫苦和迷失感欣赏电影时,电影间隙在电影院破旧的大厅里躲避别人的目光时,他们是如此地相似,这足以推翻那些民族论和人类学的理论。我手里提着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美琳达主演的录像带),走出了“世界性中心”,冒着鹅毛大雪回到了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