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后的救赎之作[1](第4/5页)

我们该如何看待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戈里昂奇科夫的性格特征?在许多方面,他的性格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期充满幻想的创作存在着很多相似之处:他苍白,被疏离,不善交际,行为古怪,甚至有些精神失常。他人生的主要目标似乎就是逃避这个世界,躲得越远越好。他过去的人生经历展现了他因为嫉妒而谋杀了他的妻子,展现了他因此被关进监狱和被流放的噩梦。夜晚,他的窗台有一丝灯光亮起。“他在做什么呢?要做到天亮吗?不是在写什么东西吧?如果是的话,他究竟又是在写什么呢?”“我”对所发现的戈里昂奇科夫的草稿做出过评论:“最后我翻到一本很厚的本子,上面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文字,但没有写完,突然中断了,也许是被作者自己摒弃和忘却了。这是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十年苦役囚犯生活中不连贯的片断手记。手记里到处被一些轶事或者奇怪、可怕的回忆所打断,好像被作者自己撕碎了一样,勾勒出作者的一种疯狂状态。简单地说,好像他在写这些手记时受到某种力量的压迫。我把这些片段读了一遍又一遍,我敢肯定,这些都是在疯狂中所写下的。但是,这些流放奴役中的记事——‘死屋手记’的场景,他在自己的手稿中这样称呼它,对我来说,似乎不是完全没有意思的。”

《死屋手记》有明显的纪实性,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监狱中写给他哥哥的信有明显的相似性,也被希蒙·托卡什维斯基证实了。当然,不可否认,这是一部自传体回忆录,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将作品的纪实性作为一大卖点的,事实也确实如此。正如康斯坦丁·莫丘斯基的观点,本书有相当熟练的结构。监狱生活、囚徒、抢劫者的背景、罪犯的心理、监狱的生存条件、报刊杂志、哲学和民谣,所有这些相当复杂的描述均安排得自由奔放,没有顺序。同时,所有的细节又整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画面。《手记》的写作原则是动态的,而非静态的。第一卷,对监狱的描述,交代得很快,然而,保持了周期性的有节奏的运动,按照时间顺序,对澡堂、圣诞节聚餐、舞台表演进行了描述。第二卷,尽管总体印象仍然非常鲜明、真实,但却抛弃了以时间为序的原则,总结接下来几年所发生的事件。

然而,仅把这部作品当做现实主义纪实文学是不正确的。我们必须意识到,这是一部描述心理危机的作品——精神世界的灭亡与觉醒,这是相当重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得没错,在这部作品中,“个性特征会从人们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书中的主人公是受尽折磨、性格古怪的戈里昂奇科夫。甚至连小说中第一人称叙事者“我”,也面临着心理矛盾:戈里昂奇科夫因谋杀妻子被流放、关进了监狱,然而,如阿基姆·阿基米奇在第一卷第二章的评论中所提出的,应将戈里昂奇科夫当做一个政治犯来看待,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一样。然而这部小说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它如实记叙了一个没有个性特征的人的重新觉醒:那些由于暴力,由于世俗的偏见而被关进监狱的囚徒,也能创造出他们的自由,囚徒的性格是统领这部作品的主要内容。渐渐地,在囚徒的影响下,第一人称叙述者“我”陷入了无声的痛苦,“活埋在棺材里”,开始回应他们致命的刺激。这篇前言在开篇之处所引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给他哥哥米哈伊尔的信,包含着一个重要信息,这条信息似乎与戈里昂奇科夫对他的囚徒伙伴所做评论自相矛盾。这部分内容与这部小说有着深刻的关联性:“我在苦役营与强盗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年,终于学会了如何分辨人。你会相信吗?这些人当中居然也有性格深沉、坚强有力、心灵美好的人,在那种粗糙的外壳下面寻找黄金,这是多么令人愉快啊。这样的人不只是一两个,而是有好多。有些人不能不让人尊敬,还有一些人简直是美好的。我曾经教过一个年轻的契尔克斯人(他是因抢劫而遭到流放的)学习俄语和识字。他对我感激不尽。另一个囚徒跟我分别时竟然哭了。我曾给过他钱——数目极少,可是他对此却无限感激。不过,我的脾气也变坏了:我对他们很挑剔,没有耐心。他们尊重我的精神状态,毫无怨言地忍受着。我从苦役营里带出了多少人们喜闻乐见的典型和人物啊!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相处得很好,因此,我觉得我非常熟悉他们。有多少流浪汉和强盗以及平民痛苦生活的故事,足以写出好几本书。多么好的人民啊。时间对我来说,没有虚度。即使说我还不了解俄国,但我却非常了解俄国人民,了解得如此透彻,能了解到这种程度的人或许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