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医院(续)(第3/7页)

“不管为了什么事情,他们都要殴打我,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我的床上,面对着炉里的火光说道,“我被打了十五年,没有任何理由。从我开始有记忆的那一天起,每天要打我好几次,谁想打就打,所以后来我绝对习惯了。”他是怎么参加军队的,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了,不过,也许就像他说过的。他一直是个逃兵和流浪汉,我只记得他的故事。他因为杀了长官,被判处四千棍棒,他害怕得要命。“我知道我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可能会被打死,四千棍棒,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此外,所有的长官为了这件事,都欲置我死地而后快!我知道这不会是玫瑰香水,我甚至相信我应该死于棍棒之下。因此我决定要洗礼,我想,也许,他们因此不会打我。不管怎么样,试试总比不试强。我的同伴们对我说这不会有用的。但我想还是尝试一下,也许他们会接受一个洗了礼的可怜人,他们对基督徒比对伊斯兰教徒更宽容。我的确受了神圣的洗礼,被命名为亚历山大。但是我还是得受刑。我很生气,对自己说,‘等着吧,我会把你们都一块带走的。’你相信吗?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他们被我骗了!我会装死,当然那不是真的死,但我肯定能装得像是灵魂已从我的身体离开,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们把我带去打了一千棍:我浑身皮肤像在灼烧,我尖叫着。接着又是一千棍,我想,我的末日到了,脑子已完全迷糊,腿也好像断了,我摔倒在地上,我的眼睛像死了一样失了神,脸色发青,没有呼吸,嘴里吐出泡沫。医生走过来说,‘他快死了。’我被送去医院,结果马上又活过来了。这样连着折腾两次,他们很生气,非常恨我,我又骗了他们两次,刚开始第三个一千棍时,我又死了过去。当他们开始第四个一千棍时,每一棍都像一把刀插进我的心脏,每一下抵得上三下,他们在往死里打!他们恨透了我。这该死的最后一千下!比前三次加在一起还要糟糕!如果不是我装死,最后那两百下真的会把我当场打死的。但我没有让他们得逞。

我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上当,我再次装死,他们又相信了,医生都相信了,他们怎能不信呢?那最后的两百下,他们愤怒地打得极狠,然而,两百下还是两千下对我来说都一样,没有什么差别。我只是对着他们笑。为什么呢?因为我年轻时是在棍棒下长大的。唉,我这一生挨了多少打啊!”在故事的结尾,他又加了一句。他忧郁地思索着,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他被殴打了多少次。“不,”片刻沉默后,他补充说道,“真的数不清有多少次、被多少人殴打了。哪里能数得清呢!那些数字已不够我数了。”他看着我,很亲切地笑了起来。我忍不住回应他一个微笑。

“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你知道,我晚上做梦时,总是梦见人家在打我。我没有做过别的梦。”他经常在夜里大声叫喊,把其他囚犯惊醒,他们会推醒他,问他:

“你在鬼喊什么!”

这个短小精干、活跃欢快的男子,大约有四十五岁,和大家相处得都很好,就是喜欢偷东西,经常被人发现后挨打。但是在我们这里哪个人偷了不被抓?抓住了又有哪个不挨揍的呢?

我在这里还要补充一点。当这些不幸的人们谈起他们的受刑情况和那些督导施刑的官员时,他们连一丁点愤怒或仇恨的影子都没有,他们表现出那种异常善良的天性使我震惊。他们讲述的故事通常使我心悸,但听不到积怨和痛苦,而他们自己却像孩子一样嘎嘎地笑着。

可是,M-斯基是个例外。他告诉我关于他受到的惩罚。他不是贵族,因此被判了五百棍。我从旁了解到他的情况,就问他说,这是不是真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红着脸简短地肯定了,内心仿佛很痛苦,只是努力地不往我这边看。半分钟后,他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仇恨的火焰,愤慨得嘴唇激烈地颤抖着。我觉得他永远也不会,永远也不可能忘记他历史上的那一页。但是,一般说来,这里的每个人回忆起他们的不幸时,都有着不同的心态。当然我不能保证没有例外。“那是不可能的,”我有时候想,“他们不可能认为自己有罪,而且应该受到这样的处罚。尤其是他们得罪的不是自己人,而是他们的长官的情况下。”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不承认自己是有罪的。我已经说过,他们并没有良心上的自责。我没有看到过,即使是在对自己同伴犯罪的情况下也没有。至于对长官的侵犯,那就更不必说了。有时在我看来,他们对这种情况有着一种特殊的、实际的,或者可以这么说,是基于事实的看法。他们认为那是命中注定的意外事故。不知怎么回事,某种非同寻常的冲动使他们不知不觉地掉了进去。例如,囚犯总是觉得他们侵害自己的长官是有道理的,是正当的。因此,再去了解事情本身,对他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他们明白当局对他们的侵害性行为有着完全不同的观点,因此,他们必须受到惩罚,这样双方也就达到平衡了。